黑月当年围攻居巢不下,又逢暴雨冲毁河道、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整个居巢深山犹如一座绿监水牢,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吃光了储备粮食后,在饥饿、恐惧与绝望的驱使下,某种原始的力量碾压了山民的信仰。在祭司的带领下,他们围着不断上涨的湖水举行了仪式,并最终亲手杀死了那圣湖中唯一的存在,一面痛哭流涕地咽下它的血肉,一面跪拜感谢神明奉献自己、拯救了它的子民。
如同传说中神明降下的诅咒一样,噩梦也就此开始。
不久后,吞下那巨兽血肉的居巢人纷纷发病、成为了嗜血嗜杀的怪物,在互相撕咬中死去,深山中的黄金古国沦为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
“这故事确实骇人听闻,可我仍然不明白,李青刀费尽心思想要告诉我们的难道就只是如此吗?”许秋迟眉头轻轻蹙起,瞧着竟有几分他那兄长平日里断案沉思时的样子,“就算一切当真如你所推论,那便是这秘方的起源,又意味着什么呢?李青刀早你二十年知晓此事,却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
“这当然重要。”秦九叶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严肃,她望向邱家兄弟、一字一句说道,“这意味着我们要战胜的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的存在。即使当年许青蓝对此束手无策、左鹚以失败告终,就连黑月大军也只能焚山以绝后患,但它仍然是可以被战胜的。”
她的言语相对克制,并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情绪。但只有她自己明白,知晓这一切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初在船坞的时候,她与滕狐都曾一度陷入困局,那种面对未知恶疾的无力感有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种东西太复杂、太诡变、太无常,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而这种感觉在她步入那深山迷障中后又被无限放大。她能理解那些山民对所谓“神明”的恐惧和无力,在她穿越那不见光亮的黑水时,心中的压抑与窒息也达到了顶峰。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是在和神对抗、打一场注定不可能取胜的恶仗。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诡谲阴暗的洞窟消散了。
她的眼前是真实过往留下的痕迹,脚下踏着的是那“神明”的骨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触摸中变得坚实起来,告诉她没有永恒不灭的神明。
就算这世界上真有所谓永恒不灭的存在,或许也只有毁灭本身。
“天道法则最重要的便是平衡二字。一样事物纵使再强大,但它所在之地附近一定有可以制衡它的另一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从前采药人进山被毒虫毒蛇咬伤后,往往可以就地寻到解毒的草药。所以一路上我都有收集许青蓝记载过的一些草药……”
秦九叶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许秋迟对此却依旧表现得不太乐观。
“可如果你试遍了这些药草,仍然未能得到答案呢?毕竟如你所说,不论是当年黑月军中的左鹚,还是我的母亲,或许都已走过相同的路。你又凭什么认为,当年他们没能寻到的解决之法,你就能寻到呢?或许你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可若它真的存在呢?如果我们甚至曾经接触过它,只是没有认出它来呢?”秦九叶踟蹰片刻,还是低声说道,“我坚信秘方有解决之法,还有一个原因。敢问督护可知晓,当年黑月焚山前,是否有集中处理过那些病人的尸体?”
黑月的事曾是不可触碰的禁忌,但事到如今,三人之间早已不似当初立场不同、相互猜忌,而是在困局中渐渐变得默契坦诚。
邱陵只沉吟片刻,便开口道。
“我这些年辗转出入都城,也是为了搜寻当年居巢一战的相关记载。听闻为了防止居巢事态恶化,当时的闻笛默曾下令将病死之人的尸体集中在大坑中填埋。战时诸事混乱,毒瘴毒虫密布的地方又恶疾无数,便是左鹚也分身乏术、无法亲自督管一切事宜,士兵只负责执行军令,万人坑周围方圆数里内不得有人进出,是以除了当时领命的士兵,旁人并未亲眼所见其中惨状。”
秦九叶点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翁曾是黑月传信兵,最后的任务是将信报送出溟山。根据我与姜姑娘此次进入居巢的情况来看,在河道泛滥的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在深山中,而山中又有黑月驻守,阿翁逃出却没有被守军发现,很可能是穿过了填埋过尸体的无人禁区,而我就是在那途中被他救起的。当时居巢形势之险恶,我阿翁是知晓的,但他还是将我带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她本不想提起这一切,因为一旦提起,秦三友那张死前青紫浮肿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
“而自我有记忆以来,虽从未有过什么发病症状,但一直体弱多病,身量也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这许是因为曾经感染某种恶疾的缘故。假设我阿翁真的是从大山里、甚至是万人坑中将我救起的,他不是医者出身,躲避战乱回到绥清也是一路艰难,更不可能寻人为我调理治病,但我却活了下来,甚至长大成人,这是否说明……”
她方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被一旁的邱陵一把按住。
“秦三友已经不在,不论你的猜测是什么,都注定无法被证实。”
秦九叶望见了邱陵面上的神色,知道对方显然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她之所以猜测关于秘方的解决之法或许就在居巢,除了有身为医者的经验考量,还有一条更隐秘的、关于她自身的理由。
先前观察发病的和沅舟时,她便有过短暂疑惑,那便是康仁寿的血对发病的和沅舟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李樵却总能在喝下她的血后迅速恢复神智。她起先猜测这是因为对方体内晴风散的作用,或者是秘方对不同之人产生效力的不同,亦或者是公子琰给出的那份秘方有不同之处。但在得知关于秦三友的过去后,她又有了另一种猜想。
得过痘疫且存活的病人往往不会再次染病,这是因为生过这种病的痕迹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体中。而她的血对压制秘方有奇效的原因,是否是因为她自己也曾是病人之一呢?
“那位谈大人同川流院有些往来,眼下这艘船也并非密不透风之所,就算只是猜测,小叶子也还是要慎言。以免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倒会误解你已身怀破解之法。”
在邱陵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后,许秋迟也出言提醒。
出发前对方就曾问过她是否要追寻自己的身世,说明那晚柳裁梧所说的话他也是知晓的,他猜到了秦九叶的推测,此刻制止她说出口,是因为他们现下身处江湖蛮荒之所,而那公子琰是个行事极端之人,得知此事会如何动作?说不定会直接将她抓走做试验。
只不过……
“就算我的猜测是真的,这一切终究治标不治本,李樵并没有因为喝下我的血而彻底摆脱那种怪病,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有些疲惫地窝回床榻之上,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邱陵听闻此话之后微妙的表情变化。许秋迟瞥了两人一眼,很是不合时宜地评论道。
“似秦掌柜这般甘愿以身入药之人也是少见。若是全天下都能怀揣这样一颗慷慨仁慈之心,我看那秘方不解也罢,反正总有自愿牺牲之人。”
果然,他话一出口,一旁的邱陵当即皱眉喝止道。
“人命关天的事,怎可胡言乱语?”他说罢又望向床榻上的女子,语气缓和下来,“此番来到郁州,本意也是不想被那丁渺牵着鼻子走,想着要另寻它路斩杀对方计划,就算收获不如预期也不必气馁,总归是离真相更近一步的。”
听到邱陵提起丁渺,秦九叶面上神情不由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