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头的对话,她不至于为这事气恼,何论自个又没说错。
苏彦捡起伞,随在后头,往椒房殿走去。
“苏大人!”长生趴在东暖阁的窗前,远远便看见苏彦踏入殿来,一下便跃下暖榻,跑出殿来。
“外头有风。”苏彦长步上来,三两步便到他跟前,将他拢到阿灿身边,拥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来,孤以为苏大人今日不来了。”长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准备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脸漾起两个酒窝。
苏彦在门边的熏炉旁烘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唯恐靠近长生时过给她。天气愈发寒冷,他看过长生的脉案,冬日是他发病最频繁的时候。这些年一入冬,整个椒房殿从上倒下都提着一口气,战战兢兢。
“臣昨个应了殿下的,不会食言。”苏彦转首冲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阵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发过一回病后,这二十馀日也不曾养回一点血色。
膳食更是减半,偶尔还伴着呕吐。
江见月连带着椒房殿的伺候的人早已习惯,道是能有一半的食量还是好的,早两年一发病,都是好些日子吃多少吐多少,胃液灼伤嗓子,喝水都能刺激得他哭喊起来。
苏彦便想,这样小小的人儿,是怎么熬过来的?皎皎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却是根本不能想,一想便窒息地疼。
长生闻他的话,眯着眼笑,须臾又垮下脸,“阿母不开心,不知哪个大臣又惹她了!”
苏彦本正在低声问阿灿“陛下呢”,闻长生这话,不由将头埋下,缓了缓道,“那殿下不若先去陪陪陛下吧,陛下最爱您,您哄哄她,她便又开心了。”
苏彦走来暖前,见礼后坐下,“臣候着您,您何时逗陛下高兴了,可随时回来寻臣,臣一定等您。”
他说这话,原带着私心。
虽说自丞相府一聚后,他回来朝中复值,也以教学为名入椒房殿陪伴长生,但至宫门下钥,便按江见月的命令离宫而去。
然扪心自问,如何不想留下来!
这日兰台前耗了些时辰,这会让长生再哄去些时辰,还剩大半个时辰,待一会长生回来多陪他一局,差不多宫门便下钥。如此,他且顺势留下。
从来谋朝局谋战局谋天下大势的青年,这会谋算着这样一桩事,且觉得自己此间谋划高明无比,一时间连着前头莫名得罪君上忐忑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可不是吗,这厢谋算成功,他有一夜的功夫去哄慰,去道歉,去问明白去求指教何错之有。
然却闻稚子道,“孤陪过阿母了,阿母犯困,说一人静静。让孤候着您,莫耽误您一会离宫的时辰。”
屋内烧着地龙,还置着熏炉,苏彦却觉得比外头风雪还冷。
他轻叹了口气,含笑道好,教长生拆解拼合七巧方。
拆解时教导得还不错,长生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敬仰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结果男人一心二用,拼合时频频出错,最后为挽回颜面,以免连着稚子都不再喜欢他,只捏了捏眉心道,“臣实在抱歉,这日公务积身,稍乏了些,脑子不甚清醒。”
“苏大人,过来。”长生丢下七巧方,跪在榻上,探过小小的身子,招手示意苏彦上前。
苏彦顷过身子,凑近他,正想问他何意,却见他伸出一双瘦弱的小手,按上他太阳穴轻轻揉着。
冰凉的指腹,绵软的力道,却慑住苏彦全部的动作和思维,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还有从胸腔汹涌直击鼻尖的酸涩与歉疚。
“长……殿下!”片刻,他方抑制心绪,将他抱来膝上,拢下他双手,哽咽道,“臣无碍。”
长生却执拗地给他按揉,亦不忘眨着水亮的眼睛环顾四下,最后仰头望向苏彦,悄声道,“苏大人,孤有事请教你,但你莫同阿母说。”
苏彦颔首。
“孤见表兄,还有温太常家的阿兄,他们都有阿翁。为何,孤没有阿翁?”稚子敦厚纯明,“苏大人可知晓,何人是孤阿翁吗?”
学富五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年郎君,这一日思绪艰涩难转,好半晌方道,“你有阿翁的,待过些日子,他就回来了。”
“那他去哪了,怎么许久不回?孤从未见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苏彦觉得论政辨法丶行军作战都没有这般艰难,他低头深吸了口气,逼回泪意,抬眸露出端方容色,“他犯了错,让你阿母伤心难过,等你阿母不生气了,就会让你阿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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