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很快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胡仪,笑道:“胡祭酒,娘子们一片好意,特地来送匾额于你,怎么你一见面,就要叫人驱散我们?这可不是礼记里的待客之道呀。”胡仪也正在打量恒娘身后的娘子们。有的穿着袄裙,有的披着蓑衣,额头上有终日操劳、营营役役留下的深深痕迹,脸颊并不滋润,多是瘦瘦的,衬着高颧骨,被北风吹得发红的肌肤。然而眼神却有些不平凡。开始眼神有些羞怯闪躲,后来相互壮胆,眼神越来越坦荡,越来越大胆。娘子们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堂堂正正地打量一个男子。这种新奇体验令她们在瞬间年轻了许多许多岁,似乎跳出了终日的苟且忙碌,重又回到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在想象出的岁月间隙里,怀着青葱而柔软的心,描摹未来的如意郎君。守节,义夫。一个这样英俊伟岸的丈夫,有学识,有地位,又极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绝不纳妾,绝不二心。在妻子身死之后,终身追思怀想,再无续弦之念。这样的男子,简直是女子所能想象的,最佳模范丈夫。胡仪自成人以后,也从没经历过站在一群娘子面前,任由打量的时刻。娘子们的目光大胆而炽烈,令他瞬间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似乎赤身露体,不着寸缕,站在这群娘子面前,任由她们观览。恒娘征召的这队娘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送匾额,本就是女人中的刺头,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更有一些,乃是守寡多年的风流寡妇。看男人的目光,委实毒辣。这一看,不仅看得胡仪心惊肉跳,不适至极,胸口烦闷欲呕,直如妇人怀胎,且还使得他的身后之名,彻底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辈子以道学君子自许,千百年后,却与潘安卫玠一样,成为美男子的代名词,甚至在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之下,他那张原本十分威严的国字脸,也渐渐变成了女人们口耳相传的桃花眼、一字唇、笑容妖冶、眼神魅人。千古之下,儒者如云,学说各有千秋,普罗大众未必熟悉。然而提起节烈义夫守节义夫接?还是不接?鼓点时而停顿,一片静寂,忽又暴风骤雨,如催命般响起。胡仪向来自诩养气功夫极好,却被这鼓声激得气血逆涌,眼前一阵阵发黑。那黑油油的匾额,金灿灿的大字,恍似活了过来,咧开口子朝他嘶笑。什么蓄养尼姑,什么爬灰丑闻,他全都不在乎。朝中攻讦向来无休无止,他但求问心无愧,哪里会怕这些鬼蜮伎俩?然而薛恒娘这四个字,字字属实,全是美誉,却似盖在他脸上的一个巨大耻辱印戳,这辈子都洗不去了。这番话,他身后的学正替他喊了出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用这样的下作手段,侮辱当世大儒——”“住口。”这一声吼叫苍老而悲壮,片刻之后,胡仪终于伸出手去,颤抖着扶住那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