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在内城保平坊李学士巷,时已入夜,内城各大酒楼仍旧灯烛辉煌,丝竹盈耳。街上亦有顶盘担架的,扑卖宵夜果子儿。喧喧声音落入寂静车厢,似是石子沉入水底,一片寂寂的黑。恒娘揽着翠姐儿在怀里,摸着她瘦削肩膀,茫然回想兰姐儿嘟着嘴,一脸娇憨的模样,心口一阵钝痛。马车停在周家大门口,恒娘一掀帘子,便见到门前站着兰姐儿爹娘。兰姐儿爹四十多岁,在太学内舍某楹做厮仆,见了恒娘,居然笑着打了声招呼。她娘三十多岁,小时候被家里打瞎了一只眼,看人模糊。等恒娘走到面前才认出来。正要跟恒娘说话,一错眼又见到翠姐儿,登时两条蚕豆眉毛立起来,就想上前拉扯翠姐:“你这个短命丫头,跟我兰姐嚼了什么蛆?怎么你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寻了短见?”翠姐儿瑟缩,往恒娘身后躲。恒娘一伸手,拦住兰姐她娘:“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不要在别人门口掰扯。”正说着,「吱呀」一声,两扇黑檀铁钉门向内打开,周家的仆人迎了出来:“各位里面请,我家老爷夫人在堂屋相候。”仲简沉着脸,跟在恒娘身后进去。周家只道他是兰姐儿的兄弟叔伯,也没拦他。恒娘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低声问道:“仲秀才,我刚请你传的口信,可有传出去?”仲简看她一眼,默默点头。心头不由得想:她这是把察子当信差用了?还能省下雇闲汉的钱。一进周家堂屋,恒娘一眼见到屋子中间一袭草席,席子摊开,上面躺着个小小身子,手脚都没到头。翠姐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被恒娘死命拉住,在她耳边低吼:“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兰姐她娘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楚地上那张舌头突出的脸,发一声短促的喊,一下子软倒在地上,不等人扶起,又往前爬过去,摸到兰姐儿冰冷尸身,放声嚎哭:“我的儿啊,是娘害了你,那日就该拼死拦住你爹卖你。前日到周家,娘不该再打你的耳光,叫你听话。娘心里是疼你的,想着你好的,你到了阎王爷面前,不要怨娘。”那只早已瞎了二十几年的眼睛中,也流出浑浊的泪水。兰姐儿她爹也掉了几滴泪,朝上头坐着的人问道:“周老太爷,周老夫人,兰姐儿是为什么寻了短见?可是受了什么打骂委屈?”周老夫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高髻上裹着镶珠万字带,穿着件花鸟暗纹锦缎对襟衫,嘴角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坏了脸上的宽厚福气样。开口就是严厉的语气:“我叫你们来,也正是要问个清楚。我们家是买奴婢,不是买晦气。这丫头来家没半个月,闹了好几场闲气。不是顶撞老身,就是跟别的丫鬟婆子拌嘴。这下倒好,没什么来由的,倒吊死了自个儿。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卖个一心寻死的丫头来我家?是不是收了我家对头的钱,专程来使坏恶心人?”兰姐儿她爹心眼儿活泛,听着这话,眨眨眼,“瞧老夫人这话说得,哪有人一心寻死?兰姐儿是我的种,我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要强的人,若不是被逼得没路走,哪里会寻短见?”“逼她?谁逼她?”周家的老太爷一哆嗦,梗着脖子嚷了一声,白胡子一抖一抖,一双几乎睁不开的小眼睛瞪大,像只活成精的老鼠。兰姐儿她娘回头就想找翠姐儿说话:“你个小蹄子,究竟跟我兰儿说了什……”话没说完,被她男人赶上前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打得她头一偏,嘴唇出血:“糊涂娘们,瞎嚷什么。人是在周家没的,你找外人干什么?”兰姐儿他娘捂着脸,张着嘴巴,呆了半晌,一下子回过神来:翠姐儿一样是穷人,赖她有什么用?周家家大业大,怎么样也该陪一笔丧葬银子。恒娘护住翠姐儿,厌恶地看一眼兰姐儿爹娘。周老夫人厉声喝问:“你就是刘翠姐?你跟我家丫鬟说了什么话?”翠姐儿哆嗦着,便要说话,被恒娘扯住摇头。于是缩回恒娘身后,继续听着兰姐儿爹娘与周家理论。兰姐儿爹娘都是蛮横人,口口声声指着兰姐儿是在周家出的事,周家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一旦周老夫人要问着翠姐儿,不用恒娘出面,两口子已经撒泼打滚地阻止。周家也不是多么豪富的人家,打发去恒娘家的小厮就是家里的大部分仆人了,这会儿家里也不过是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外加一个老仆。兰姐儿爹娘二人,与他们对峙,居然不落下风。翠姐儿听了半晌,从恒娘背后偷偷伸出脑袋,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