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样的人来说,杀人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因为重复太多次心中已无任何波澜。
“怎么?见到他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啊。”
狄墨的声音缓缓自神道尽头走来,昔日旧神破碎的头颅被他踩在脚下,化作一滩碎石粉末。
李樵知道,李苦泉不会轻易离开天下第一庄,除非庄主狄墨亲自前往蟾桂谷解开锁链,而他能上落砂门的船并借此逃离琼壶岛,不过是眼前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一切,到头来依然是握在对方手中的一把刀。狄墨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朱覆雪铲除,就算他不敌朱覆雪、落败被杀,与他力战过后的朱覆雪也不会是李苦泉的对手,结果仍然不会改变。
“你一早便想杀朱覆雪。”
狄墨并不否认他的推断,甚至并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朱覆雪在荷花集市赏金不菲,自然需要小心应对。不过……我带宗师出来,自然还有旁的原因。”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李樵前方三步远的地方。
对方明明没有再做任何其他动作,但他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低垂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那个人的方向。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能忘记那种深深刻在骨血中的服从。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局。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在庄里的时候,舍衣宗师便常同我说,总觉得当年的事有些不大公平,想要寻个机会同你再切磋一二。今日便是这样的机会。你若赢了,当场便可离开,他同你之间种种皆一笔勾销。你若输了……”狄墨那双如蛇般冰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少年的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芯,“……便同我回山庄好好叙一叙旧。你觉得如何啊?”
李樵没有说话,目光却在暗中观察李苦泉的动向。
当年他便不是李苦泉的对手,是有李青刀从中协助、又用了诡计才侥幸逃脱。如今六七年过去,他虽得青刀刀法、也有所成长,但晴风散仍蚕食了他的功力,而李苦泉身在山庄,以对方吸纳功法的可怕速度来推算,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是一场习武之人间的切磋,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对天下第一庄庄主来说,纠正一个七年前的错误势在必行,至于带回的是一个人、一个不完整的人、亦或是一具尸体,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叛逃山庄者的埋骨地只能是西祭塔塔底。
不过转瞬间,那盘坐石舫之上的老者已纵身而下,他的身形似枯叶般轻灵,带起的风却犹如黑沙压境,声音转瞬间逼近来。
“能夺走我的眼睛,也算有几分本领,你也因此在山庄中出了名。只可惜在我眼中,你不过渺如尘埃的无名小卒,而我对摘取无名之徒的性命没有太大兴趣。你若求饶认输,我可饶你不死。”
李苦泉开口时注入了深厚功力,一字一句都沉如巨石坠海,风吹不散那种声音,寻常人听了几乎要承受不住、耳孔流血。
但那少年却没有丝毫回避退缩之意,他盯着对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开口时的语气难掩嘲讽之意。
“不过是乘人之危,宗师又何必假借托辞?你当年自诩宗师泰斗、武林定乾坤之石,比武就连地势高低都要找平、风向顺逆都要考量,怎么如今修为见长,德行却越发粗陋,如此趁人之危,又岂是宗师所为?”
他这番话一出口,李苦泉的身影果然一僵。
“宗师”二字定他一生所求,也定他一生所累。
他毕生都在追求永恒且没有瑕疵的胜利,但凡他的胜利中有一丁点的不正当、不坦荡、不公平,这胜利对他而言便是一种侮辱。而了解这一切的少年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破天荒从他手中走脱,甚至隐隐有势头要将此事重演。
“李苦泉,你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中了圈套、失去双目的了吗?”狄墨的声音蓦地响起,轻易击碎了少年编织的陷阱,“当初你被他骗下石舟,今日换他陷入相同境地,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若仍觉不妥……”
狄墨说罢,将手缓缓深入宽大袖中。
李樵察觉到对方动作,视线不由得死死盯住对方的手。
他太熟悉那双手了,那只手拿起过的所有可怕之物他都亲身经历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只手上握着的并不是烧红的烙铁、不是带刺的莲茎,而是一只天青色的瓷瓶子。
他的视线就定在那只瓶子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狄墨笑了,声音就在他头顶徘徊。
“看来同我相比,你还是同这个瓶子更熟悉些。这也难怪,毕竟当初你有多痴迷它,又为了得到它杀了多少人。”狄墨说着说着,不由得咳嗽起来,他对此毫不掩饰,面上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诚如宗师所言,你先前力战朱覆雪,难免有些损减,用晴风散弥补便是。若是觉得一瓶不够的话……”
三只瓷瓶落地的声响钻入少年耳中,像是三条可怕的虫死死盘踞在他的脑袋中。
过往的身体记忆仿佛血海翻涌,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的灵魂抗拒着那些装着罪恶的瓶子,但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