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真的很愚蠢。愚蠢到会去相信,将字刻在石头上,便能获得永恒。
他不信神明,他只信自己。
他也不信永恒,他只信多活下来的每一天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可那些刻石头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人们去神庙祭拜神佛,不是因为神庙中当真有神佛存在,只是想将自己难以实现的心愿寄托在那不可捉摸的虚空上罢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得到呢?
被鲜血凝住的五根手指动了动,李樵缓缓抬起了左手。
可抬起手中的刀的一刻,他又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刻什么。
他的名字是假的,是从无名破庙中的一块石碑上窃来的。
刻一个假名字,便是真有神明也无法听到他的祈求。
“你与其问神,不如来问我。”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似远似近,似在四面八方又似在他的脑袋里。
“你的命,是我写的。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便死。”
李樵握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血流确有声响,他现下就能听到自己浑身血液凝滞的声音。
他的毒又发作了。
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解不开的毒,不知何时已和他融为一体,除非剔骨换血,否则不能根除。
原来就算解了晴风散,但那种名为恐惧的毒却从未被拔除过。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逃。
立刻逃、马上逃、拼命逃。
凝滞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如洪水冲向他的四肢百骸,颤抖无法停止,他就带着那分颤抖一起逃亡。
李樵一个纵身跃上那尊神像,只要借力飞出,不用几个起落便能钻进神道旁的树林中。
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袴角划过,那尊古老的石像自首身处分作两截、露出一片整齐的切口来。
脚下失力落空,他从半空中跌落,再次回到那条古老神道的正中。
神像巨大的头颅在一声巨响中碎裂开来,一声轻吟包裹在风与烟尘中回旋而过。
那是一根鱼线,纤细的、轻飘飘的,看起来蛛丝般经不起风吹,如一把无限长的利刃,一端割断了那石像的头颅,另一端就停在他颈侧半寸。
李樵缓缓侧过头、顺着那鱼线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原本空无一人的石舫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端坐在那湖边石舫顶楼探出的石龟上,凌乱的银发草草用一根葫芦藤簪着,身上是一件破旧的蓑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比那些沉默的石像还要寂静。
这江湖上不会有人用一根普普通通的鱼线当兵器,但眼前之人不可以寻常论断。
舍衣宗师李苦泉,四十岁之前孤身立宗门,受万人瞻仰、顶礼膜拜。四十岁之后唯一的身份便是天下第一庄蟾桂谷的守谷人。
盘坐石舟上,手执荆筱竿。守谷人随时准备割下闯入者与叛逃者的头颅。
他手中握着什么兵器并不重要,因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中,都会化作杀人利器。一个人若生来天赋异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认定自己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甚至甘愿自困成囚数十年。
一个人放弃了多少,便会得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