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泥地上的公子缓缓抬手,拉下自己脸上那条蒙眼的布条,露出两片有些干瘪的眼皮来。那眼皮缓缓颤抖片刻、随后睁开来,两只浑浊到几乎分不清眼瞳与眼白的眼珠转了转,将将盯在面前那人的脸上。
这双被侵蚀而畏光的双眼已经太久没有视物了,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慢慢从那模糊的轮廓中,分辨出了什么。
“老师?”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呻吟一般。
他面前那一头乱发的乞丐却恍然未闻,只想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公子琰终于松开了手,双肩颓然塌下,半晌才发出一阵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随即对着那乞丐郑重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弟子不忠不孝、不敬不义,当年苟且偷生、弃老师而去,今日竟隔窗不识、独坐辇上,让老师在这泥泞之中苦苦追赶。”
公子琰话音落地,周遭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几分或多或少的惶惑来。他们追随那人的时间都不短,却从未见对方摘下过眼睛上的布巾,更没在对方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家公子武功高强,缘何会有这样一位举止疯癫、又无半点武功在身的“乞丐师父”?
俯身泥泞之中的盲眼公子终于撑起身子,开口时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川流院之主。
“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下接近。”
汤越闻言当即收敛神色、领命而去。汤吴也回过神来,上前将那已经力竭公子琰抱上步辇、重新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已被人带了下去,汤吴再难掩心绪,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敢问公子,那人究竟是……”他自觉失言,但又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公子既然能凭这兵器认出故人,庄中那些人是否也会留意到?他们此次倾巢而出来到九皋,属下担心……”
“他不是山庄中人,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兵器。此物名削,只是在竹简上修改字迹的一种文房罢了。”公子琰的声音越发飘忽不定,方才情景触动了他的记忆,效力渐起的眠花散似乎带他回到了混沌过往之中,“我拿着老师的信笺和字画遍寻襄梁各地,却再没寻到相同的笔迹。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却未想到他经历过何等摧残,指甲都被人拔去,又如何能同当年一样执笔……”
前朝战乱,古籍湮散,及至襄梁开国,文兴武衰之局既定,制纸之业渐兴,以纸代简成为主流。而今简牍已越来越少,用削之人便也少了许多,将它随身带在身上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的老师钟爱古籍,除去自己私下钻研揣摩之外,还常四处奔走、帮人誊抄石碑与经文,所以才会保留着随身带削的习惯。
他那不争名利、毕生心愿不过尺牍之间的师长,是一名手中只握过笔与削的书院先生,本该终生受学生叩拜供养,在桃李芬芳之中安享暮年,却一朝经受江湖中最为严酷的折磨考验,最终堕入地狱、沦为流民、尝尽这世间苦楚无情。
而这一切,都拜天下第一庄和那个人所赐。
悲怒到极点的笑爬上公子琰那张青白相间的病容,他将那把没有刀刃的铁削紧紧握在手中。
“七年了,我已等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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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上,最后几艘大船也从琼壶岛驶出,顺着风向着各自方向远去。
相比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粉墨登场,去时众人皆是匆匆,这便衬得湖心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更加惹眼了。
行得慢的门派船只远远望见,在辨认出那是落砂门的船后,都纷纷掉头离开,任那艘大船在空旷湖面上孤魂野鬼般漂荡。
甲板上,凝结在断裂帆樯上的晨露终于落下,滴在女子那张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冲落点点胭脂。
下一刻,那双已经放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没有起伏的胸廓也有了动静。
“玉箫……玉箫,快,为我拿……”
朱覆雪呼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快来个人!我的药,我的药……”
但她身边空无一人,那些往日恭敬媚笑围绕着她的年轻面孔,要么早已化作冰冷尸骸,要么早已遁逃不见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的湖面上白光大盛,她被晃得睁不开眼,却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
朱覆雪转动眼珠,余光勉强望见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向她走来。
那女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提起裙裾、轻巧避开地上血迹,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干脆行至她面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停下脚步,双腿交叠、趺跏而坐。
朱覆雪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爆出,终于在几番尝试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她并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但却认得那种坐姿。
她曾在落砂门的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姿态。传闻门中历任首座修习洗珠掌法时,都会用这种坐姿调息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