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秋风卷起落叶填平了有人出入的痕迹,院中依旧只有那孤零零一人,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竹林另一边,药庐后院外。
秦九叶盯着脚尖、一步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游荡。
获得答案的喜悦与验证答案的忐忑在她心底交织纠结,前所未有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迎面倒在身上,她的手心瞬间沁出汗来。
一次机会、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没成,且不说何时才能寻到新的野馥子,就算寻到了又能否成功?如果成了,被治愈的人当真便能恢复如初吗?还是不过沦为野馥子毒性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间又一间小院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在等她开口选择,又像是在斥责她的虚伪。
不过几日前,她还在唾弃那公子琰的所作所为,而今她就要步上对方后尘,成为这院中新晋的、最残忍的“行刑人”。
竹叶摩擦的声响令人不安,她仿佛看到那些死去之人的骸骨不甘地在地下挣扎蠕动,瘦削的指骨犹如笋尖破土而出,带着腐败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前面没有路了。”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转了个弯、继续向前走去,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还以为这竹林是没有尽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