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候喘息了一会儿才道:“临行前乐玄将军叮嘱我,说他会为都尉尽力阻击一两日,然后率百姓撤入焉支山中,他说都尉必能打下金城,届时两方各自据陷而守,徐徐再战。”
“我知道了。”直到此刻,文照终于完全镇定下来。她定了定神,说:“先不回张掖县了,众将士,且随我撤入金城郡中。”
金城郡郡府一应官吏均被北戎兵屠戮一空,地面上血迹斑斑,角落里还散落着毛发与皮肉。
而文照站在一滩已经干涸的暗色血渍上,仰头看着钉在墙上的凉州舆图。
文成飞、文良、郑红棉三人按照文照的命令,点验完将士兵器、安抚幸存百姓后匆匆赶来,见文照始终一言不发,三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文照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文成飞等三人均面露讶异之色,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然而谁也没有发问。
只听得文照继续说:“我从一介织席贩履之徒走到今日,中间虽有波澜不断,但最终都是有惊无险,所以我以为,我是有大气运在身的人,我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位面之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想要的终究都会实现。”
“我对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不能轻敌,实则自己心中把谁也没放在眼里。”
“马秋所言,我从一开始就有所怀疑,但因为我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所以我下意识地觉得,他不敢骗我。”
“至于檀述耶,纵然所有人都对我说他勇武而狡诈,是纵横北戎的霸主,我表面接受并认可,但实际上,他原先在我心中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北戎人。”
“我从高处俯视,只觉得他们都是没有思维的纸人,任我指使戏耍——但实际上,他们和我一样,会谋划、会耍诈、会背刺。”
“我自恃天资,不知不觉间已高高在上,失了谦卑之心,故而有此一败。”文照转过身来,目光从文成飞、文良、郑红棉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她缓缓摇头,“这一仗,败得不亏。”
文成飞忍不住安慰道:“大兄也不必如此灰心,乐玄将军那头不是说了么,他们会带人撤入焉支山中,咱们损失不大,元气尚在,大不了从头整军再来便是!”
文照眼神一黯,她哽了一哽,艰难地道:“若乐玄将军真成功撤入焉支山中,恐怕早就遣人来我处报信了。”
“都尉的意思是……”郑红棉嘴唇一颤,不敢置信地道:“乐玄将军他……他……”
文良忙道:“此事倒也未必!说不定是有什么事儿中途耽搁了呢!”
“我也希望如此。”文照扶着座椅的扶手缓缓坐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且等过今夜吧,若今夜还是无有张掖县的信使来报……”
厅中一阵压抑的沉默,文照把脸深深地埋入掌心,纵使瞧不见她面色神情,文成飞、文良、郑红棉三人也看出了她的沉痛与憔悴,仿佛檀述耶的铁骑踏过的不是张掖县的土地,而是文照的脊背。
就在三人都以为文照不会再开口,她忽而又抬起头来,“但是,无论今夜是否会有张掖方向的信使前来,我们还是要继续走下去,这场仗,还得接着打!”
先前文照眉心肩头积压的沉郁之气仿佛霍然一空,她站起身,眼中光亮依旧。
她走到那幅舆图之下,手指点了点陇西郡,又移至张掖县,“还记得先前我说过什么吗?”
文良立即反应过来,“先前大兄曾说过,张掖县,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我们的陷阱!”
文照点了点头,“为何檀述耶藏身张掖郡中,而马燕就正好把我派去攻打张掖县呢——难道只是巧合吗?”
郑红棉略一思索,摇了摇头,“若是巧合,檀述耶不知会有汉军朝张掖而来,他躲在张掖,实在毫无缘由。”
文成飞拳头攥得“咯咯”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马燕那狗贼,竟然和北戎勾结,暗害我等!真是该死!”
“今文经学派此前能做出决堤淹民之事,如今把我们卖给北戎,自然也是信手拈来。”文照冷冷地道:“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们。”
文良忙说:“大兄切莫过分自责,今文经学派如此道德败坏、毫无底线,任是谁也猜不到。”
“我不会沉湎于愧疚当中,真正的罪魁祸首,在陇西郡里,在洛京城中。”文照的目光在舆图上来回游移,最终一定,“我一定会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郑红棉有些焦急地问:“陇西郡是绝不能去了,以马燕的狠毒,说不定会联合北戎军来灭我们口——他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儿!而张掖、酒泉、敦煌又都捏在檀述耶手里,他手头有至少三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一万五千人……腹背皆敌,这仗怎么打?”
文良眼珠子一转,道:“大兄,金城郡往北,便是武威郡,那处还尚未落入敌手,不如我们乘着檀述耶大军未到之际,抢先转入武威郡中?”
文成飞和郑红棉对视一眼,暗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马燕定然不敢光明正大起内讧,来攻打自家郡城。而武威郡尚未受北戎战火波及,城高池深,即便檀述耶率大军来袭,倚仗坚城之利,也不是不能一打。
只有文照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成。”
文成飞讶异地问:“大兄,为何不成?”
文照反问:“你觉得,马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檀述耶勾搭上的?”不待文成飞回答,她自顾自第道:“此番毒计涉及重大,绝不是马燕一人就敢作出决断的,一定是今文经学派首脑人物亲自拍板——或是周梧,或是周淮。而他们二人俱在京中,定然是委派凉州当地官员代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