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秋之交的一个阴暗的日子里,街边的树木虽然依旧挺着深绿,可有几片叶子的颜色依旧变暗,边缘已经有些褶皱,显然,这样一个初秋正悄悄地降临在季节的脚步里,也降临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
季节在悄然更替,而每个人的命运的轨迹也在冥冥中发生着或大或小的微妙变化。
比如说,我们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某一条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每一个写满故事的心灵里。
这一天的四平火车站不像往日那样车来人往,并不是繁华因为什么散去,而是被一阵紧张的气氛疏散到四面的角落里。
这是因为三辆被荷枪实弹的警卫押送的载满犯人的轿车开进站前广场,车站一下子变得宁静了。
警卫人员迅练有素地四散开来,戒备森严地封锁了所有路口。
身穿囚服的犯人从车上鱼贯地走进车站,走进站台。
那些犯人神态各异,但有一点是相通的:忧郁,惊觉,好奇,诅丧。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闹事,犯人顺从地走进停靠站台上的两节由武警人员严加看管的车厢。
这是从四平市各个看守所和监狱里集中的犯人,他们今天要离开四平,押解到省城常春北郊的一个劳改大队服刑改造。
王二驴就是其中的一名犯人。
王二驴头发已经是光光的。
一身蓝色的胸前戴着黄杠的囚衣,脚上蹬着一双已经很旧了的黄军胶鞋。
显然,无论从身体和面庞,王二驴都相对消瘦了一些,但健壮的身躯依旧不失往昔的挺拔,丰健,有力。
面庞倒是由原先的紫红变得苍白一些,但高挺鼻梁上的那双锐利闪光的眼睛里,更增添了几分坚忍,沉着和冷峻。
他可以淡定地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儿,季节里的每一处春花凋谢,每一处秋草枯黄。
上车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还算得上他家乡的城市,他是不是在渴望在散到四处观望的人群里,对视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双熟悉的眼睛?
但那样的想法是徒劳的,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没有认识的人。
旮旯屯的树梢他是望不见的,就像以往打工在异乡的城市里望不到家乡的树梢一样失望。
哪怕此刻空中飞过一只孤雁,他也可以假设是家乡的音信。
但此刻的空中,除了飞渡的乱云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转回身来,随着鱼贯的拥挤人流上了火车。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在人群远远的、惊悚地注视中开动了。
那哧哧哐哐的声音似乎在残酷地碾压着每个人此刻躁动的心灵。
王二驴依着窗口,看着他不太熟悉的却是很亲切的城市城渐渐远去。
天空是阴沉的,大片大片的阴云从铅色的天空翻滚涌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天空,此时这样的压抑和沉暗已经残忍地吻合此刻的心境。
火车在车厢里的寂静中隆隆而去。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就如苏轼一首诗中所写:“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王二驴这是第二次从监狱被送往本省唯一的一个劳改队,这样的情形两年前就有过,奶奶滴,他的人生真是不可思议,什么都可以重复,难道坐牢劳改也可以重复吗?
和两年前是相同的情形。
不同的是季节不同,那次自己被送来应该是炎热的夏季,而这一次却是景色衰落的初秋了;还有不尽相同的是,上次是自己被冤枉的,判了三年徒刑,那次他心里是充满希望的:三年很快过去,自己还会大展宏图的;可是这次,他的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阴霾,这次自己真的犯了罪,把魏家两个恶棍的老二给割了,这次可不是三年那么短暂了,是十五年。
十五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呢?
他屈指算了一下,自己出来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到那时候,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但王二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后悔的心绪,还是总因为利刃割了魏家恶虎孽根的壮举而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