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他的怀里也满是亲人的鲜血,只不过这一次,是他执的刀。
狄秋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他好像被侵吞于深渊,却有一缕希冀将他反复捞起。浑身是透骨的冰凉,浇不灭胸腔里的仇恨之火,那里支撑着他苟延残喘。
他又一次,亲手伤害了身边人。
狄秋的血液在滚烫地奔涌,悔恨,也偏执。罪与祈求如鲠在喉,他不想做那个遗世清醒的人,固执着不肯走向原以为到不了的未来。
可阿暮的血唤起了他的理智,他好像并非孤独一人。同样令他揪心的,还有龙卷风的眼神,他从未见过龙卷风那般痛苦不堪,绝望悲哭。狄秋以为自己一个人走过了一万多个爱恨生杀的日子,如今好似如梦方醒,是有挚友在照亮白夜。
王九毫不留情地撕下了狄秋的遮羞布,一切悔恨和愤怒变得喑哑,像一场大雨浇湿了伪装。回忆是个无形的茧,他在其中沉溺了无数年,苦痛钻进他的鼻腔,他的肺,他的每一滴血液。命运掐住他的咽喉,一心等待的窒息却没有来临,锋利如刀的话语给这个茧划破一道巨大的裂缝。
光透过裂缝照了进去,他嗅到了生机,无端想要挣扎。
仇人已经死了,他折磨了自己半生,真的还不够么?仇恨吞噬的不仅是他自己,也会拖累身边人一起陪葬,真的还要伤害自己仅剩的亲人吗?
狄秋自诩养生,从不懈怠一秒,却在那一晚彻夜未眠。
第二日前往城寨找龙卷风,遥遥地看见信一站在门口,青年的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无可奈何,又藏不住怨怼和害怕。
狄秋的心脏忽然像被扎了一下。
他看着信一长大,从叼着奶嘴的孩童成长到现在比自己还高大,他和龙卷风一样见证了信一的每一步人生。可是,他又何曾见过信一这般模样。
狄秋尚记得,信一和十二第一次来自己家做客,两个半大小子调皮地抢夺着客厅里的进口巧克力,却不小心打翻了昂贵的瓷碟。彼时龙卷风于烟雾中无奈摇头,Tiger吹胡子瞪眼把躲在沙发底下的十二拎了出来,佯装要揍。而信一乖巧地站在一地的碎瓷片旁,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可他没有闪躲,而是抬起小脸勇敢地迎向狄秋,含泪说着对不起,他会慢慢赔。
狄秋当然没有让他赔,反而笑着夸他勇于承担,奖励了他好多零食——连带着也分了不少给一旁哭嚎的十二。
龙卷风和Tiger都怪他溺爱孩子,唯有两个小孩开心地抱着他的腿,说他比谁都温柔。
而现在,狄秋回过神来,他已走到信一面前,感受到的却是他未曾了解的情绪。失望是一支悄然凋零的玫瑰,信一的眸底是余晖下逐渐清冷的小雨。
“秋哥,”尽管面露纠结,信一终究还是开了口,“我大哥在天后庙等你。”青年的声音低沉,面容坚毅,早已不是当年弄碎个盘子都染上哭腔的小孩。
狄秋说不清自己和龙卷风之间到底是谁辜负谁,但后辈无辜,被无端牵扯的不只有阿暮。
阳光透过古老的屋檐,斑驳陆离地洒在青石板上,而龙卷风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古旧木椅上,神情同庙内的神像一样慈悲。
狄秋缓步迈了进去,庙内香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让他有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心情平静了稍许。他举止儒雅地入座在龙卷风身边,目光忧伤而深邃,二人谁也不敢对视和率先开口。
“我想听你的解释。”狄秋看着龙卷风哀恸的侧脸,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他本想关心他的伤口,又或者是为自己昨天的冲动道歉,他尝试了好几次,却始终做不到。血海深仇横亘在前,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变得合理化。他不能承认自己有错,那相当于说这些年是白活一场,他有自己固守的坚持。
龙卷风没有在沉默中点烟,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阖上双眸,泪水盈于睫上。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在诉说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弟妹的厨艺很好,心思也细,她总记得我爱喝什么茶,吃菜什么口味;你女儿第一次换牙的时候,还笑嘻嘻地拿给我看过;你的儿子很调皮,可他喊我祖叔叔的时候,模样很乖。”
狄秋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不知何时已经眼含热泪,手指死死捏住腕间的佛珠。龙卷风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走不出去的从前。
“不是只有你记得他们,我也记得,Tiger也记得。”龙卷风长叹一声,呼吸都带着颤抖,“我们的痛自然远不及你,可我们和你一起在承受,你从来也不孤独。”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拦着我?仇人之子就在眼前,我马上就可以斩断一切。”狄秋湿润了眼角,语气却分外平静。他不可以让自己失控,再做出伤害亲友的事情来。
“可是手刃挚友的痛苦,只有我自己在承担。”龙卷风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换得一脸震惊的狄秋终于侧目,眉头深锁。
龙卷风嘴角挂上苦笑,一滴泪顺着脸颊划过,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动:“这件事情,我瞒了几乎一辈子。陈占是我兄弟,我们的情义,跟你和Tiger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走了不同的路,最终刀剑相向。”
狄秋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视线里白茫茫一片,他真切地听见了龙卷风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明白。
“阿秋,陈占所作所为是罪孽深重,没得狡辩,可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切都该终止了。活着的人,不该再去偿还这份仇怨,无论是你还是洛军。”龙卷风看着狄秋的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哀求。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三人相处时,龙卷风永远是最沉默的那一个。狄秋差一点忘了,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初遇之时,龙卷风爱笑不比Tiger少,狄秋以为那些快乐蹉跎在了岁月里,原来是败给了命运的捉弄。
那一天的狄秋格外的沉默,反而是龙卷风一直在说着话,他说过去,说真相,说他的悔痛与承诺。人生大抵是如此,一步行差踏错,就终生后悔莫及。
“快三十二年了吧,出事的时候,你我也不过三十出头。”龙卷风怔怔地望着墙壁上的刀痕,眼底涌起微弱的笑意,他低吟道:“你我都死在了那一年,而现在,自我折磨的时间比生命都长了。是不是,也该放过自己了?”
龙卷风说完这句话,狄秋安静地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檀香将他熏染得庄严肃穆,反复的噩梦使他三缄其口。
门口阳光正好,和煦的光照在狄秋的脸上,他下意识微眯起眼,抬手遮挡住光线。信一带着人远远地在天后庙外围了一圈,四仔和不知何时赶来的十二也在一旁。每个人都是满脸愁容,紧张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