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过只能等待腐朽的死别,所以愁肠百结的生离,不过是归期未有期,半点难平而已。
狄秋坐在车里等了许久,手中死死捏着同一颗珠子。今天是一月一日,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可他没有家,所以这一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从今天起将有别的意义了,一九八零年一月一日,是阿暮离开的日子。
狄秋看着阿暮从树林里跑出来,心头大石总算放下,却又禁不住眉头紧皱:“你的衣服呢?怎么就穿这么点?”狄秋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刚刚钻进车里,嘴唇都冻得青紫的阿暮身上。他大约是一个月前知道阿暮的计划的,当时他把阿暮从新界警署捞出来,察觉了不对劲,然后让家里的管家做了一桌子海鲜,逼着阿暮说完全部实话才能动筷子。
到底还是个小孩。
最开始的计划并非如此,只是陈老板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阿暮丧失了单枪匹马打倒几十人的能力。他也是临时找了不少关系才拿到了那么大量的药。
狄秋仔细观察了一番,阿暮身上没有伤,看来一切是按计划进行的。
“临时起意,好像这样的结尾更合适一些。”阿暮裹紧了衣服,明明冻得直跺脚,还是对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她把自己临时改动的计划复述了一遍。
“……那个女孩子很可怜,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希望她不会怪我利用了她。”她眸意微沉,陷入对他人的同情里。
“一定不会的。”狄秋从迷惘到惊讶,再到无奈,终是只说出这么一句。如果走了假死这条路,她的存在就真的在香港被抹去了。
“没关系的秋哥。”阿暮似是看出来自己的想法,赶紧安慰道,“我本来也是偷偷来的,警察也没有我的身份信息,就算我到时候回来被他们发现了,也无非是同名同姓而已。”
“香港变得很快的。”狄秋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眼神变得柔和不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发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恐怕他们早就忘了发生过什么了。”这世间变迁如白驹过隙,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停滞不前。狄秋觉得自己并不在意阿暮回去一年还是十年,哪怕是一辈子,反正他最擅长活在过去。
阿暮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她把头埋在狄秋的肩膀,像雏鸟寻找着羽翼。
“秋哥,如果你找到了仇人,可不可以为了我等一等。通知我回来,我陪着你一块儿。”阿暮其实不常同狄秋撒娇,她明知道自己对她好,但从不恃宠而骄。就算是这个计划里的每一个帮忙,也都是诚恳地祈求。她更是从来不主动提狄秋的仇恨,她自己满身伤痕,知道怎样才是痛。
“怎么突然提这个?怕我打不过啊?”狄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着哭闹的女儿入睡。人们总说孩子长大了就会飞走,他也算体会到了这份情绪。纵有不舍,总是要放手。
“我只是很害怕。”阿暮的声音颤颤巍巍,“如果你是依靠仇恨活着,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就消失了?”
狄秋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没有办法回答,他从未想过。无数个夜晚沉默又喧嚣,唯有恨意是那长明的火种,放下执念,就是亲手掐灭唯一的曙光。这岁月亏欠他许多,除了仇人之子,他又能向谁讨要?
只是阿暮的话忽然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尚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与悲喜,彼时他于万丈天堑独行,听不见谷底的声音。
“到了。”车停于码头边,司机下车恭敬地打开阿暮的那侧车门。
狄秋努力着埋藏着眼底的不舍,口吻轻柔地对着已经红了眼眶的阿暮说道:“我只能送到这了。”
“我回去会给你写信!秋哥你等着我!”阿暮在眼泪落下前转身飞奔,她穿着狄秋的骆驼绒大衣,背影在夕阳下温暖得像一朵棉花。
狄秋失笑,自己怎么会用棉花形容女孩子。可阿暮又确是如此,鲜花遇火只会成灰,她会席卷漫山遍野,狂舞着烧至云端。
他看着那条船驶离码头,消失于海天一线,同司机颔首示意,回去吧。那条船会载着阿暮回家,自己的车却不知该开往何处。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八点了,车停到屋外时,狄秋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他有些疑惑,走下车去。那辆车里的人也紧跟着一起走了下来。
“秋哥!你终于回来啦!”信一那小子看起来很疲惫,估计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但还是强撑着跟狄秋打招呼。龙卷风跟着走下车,瞟了狄秋一眼,自顾自地抽起了烟。
“秋哥!怎么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啊?”十二少那小子靠在车门处,一如既往的有朝气。
Tiger从车里探出一个脑袋,用嘶哑的声音发问:“你家里要是没吃的,我们就去隔壁酒楼凑合吃一顿,但是你请客啊。”
狄秋看见好兄弟觉得有些意外,声音不自觉带着几分欣喜:“你们怎么过来了?没跟我说要约晚饭啊。”
“临时定的。”龙卷风深沉的表情毫无变化,声音也平静如水,“大家都饿着呢。”
“是啊秋哥,我大哥一小时前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十二少说完被Tiger用力拍了一下后背,“哎呀大哥你别打我嘛,是我肚子叫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