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书房中点着炭盆,博望炉中烧起雪中春意。
苏彦跽坐案前,阅完一册卷宗,标记归总,然后卷起收好,放在左边案头。再从右边案头拿来未曾翻阅的,继续读过。
他读的便是上头的内容,是回来丞相府三日中,暗子陆续传回的。
已经阅完最后一卷,他垂下的眸光有些失神,手中的动作也有些滞怠。卷宗上的字迹慢慢移动演化,化作两张面庞。
他已经习惯了日日守在她们母子身边的日子,无论欢喜忧愁,是一家人聚首的时光。
长生会喊他“阿翁”。
皎皎会喊他……她想到喊什么便喊什么,完全随她心意。论政时,她喊他“苏相”,情动时喊“七郎”,生气时连名带姓呵他“苏沉璧”,但她喊的最多的还是“师父”。她说我喜欢,从小时候就喊了,我要喊一辈子,喊到老,师父,师父……
苏彦抱她在膝上,“我比你大一旬,多来先你而去,怕是没法给你喊一辈子。”
彼此间,并不忌讳论生死。
江见月圈着他脖颈的手移过一只,抚摸他眼角细纹,“我去你坟头喊!敢丢下我,我喊的你不得安宁!”
话到最后又轻又低,她垂首抵上他额间,“《铜官窑瓷器题诗》的诗人不知姓名,但他是我知音。”
苏彦便笑,不再言语,只将她抱紧。《铜官窑瓷器题诗》共二十一篇,他知道她说的是第十四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日与君好。
门边滴漏声截断他的回想,妻儿的模样消散在眼际,他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去,午时一刻。
午是一刻,是长生针灸的时辰,从手足到胸膛到腹部,一共二十七处穴位,每日午间和晚间两次针灸,延缓已浸染脏腑的毒素进入最后的心脉。还有一日四顿药,试图灌下后催吐出一丝毒液。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这日第二次用药的时候。
这套方案是十一月廿七,确定长生错过解药丶医药无救的情况下,江见月强行要求太医署想法子配置出来的。
彼时她已经开始下召屠灭杜陵邑剩馀族人,太医署无人敢反驳她,也无人敢说实话。唯有齐若明和方桐找过他,说的婉转又婉转,实乃孩子徒遭罪矣。
但是为人父母,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万一呢!
在这点上,他还是与她一样的意思。
再试一试吧,再治一治吧。
后来生出放弃的念头,是在半月后的一次喂药中,长生挣扎哭喊无望,说,“我讨厌阿翁,不要阿翁……”
孩子的话不足以击溃他,他也不会在意。但他想像不出要多痛苦,才会让孩子生出恨意,口不择言。
那日,他扔掉了剩下的半碗药,没再强逼他用药。只以手刀劈晕孩子,抱了他整个下午。
这会想起,窒息的心绞中,更添忧惧,皎皎受得住吗?
他喘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已是多思无意。
外头抱石又一次进来传话,道是几位将军又来了,要求面见公子。
苏彦将最后一册卷宗收起,问,“李泓丶李岚丶张桐三位将军都在吗?”
“都在的。”抱石道,“另外还有七位参将也来了,他们丶他们……”
“如何?”
“他们气势汹汹,一副吃人的样子。”抱石小心翼翼道,“这不来了三回了,前两日还知晓乔装而来,这会直接戎装在身,也不知避讳,若是被三千卫……”
苏彦道,“给他们勘茶,告诉他们用完茶就各自领兵回边地,本相且当一切不曾发生,陛下也不会追究。且本相保证,新平尹氏不会出事,后续也不会再出事。”
抱石顿在原处未动。
苏彦抬眸看他。
抱石道,“公子,这话您让我一字不差传达三回了,根本没用。”
是的,已经没用了。
其实何止三回,早在上月他便已经让李肃派暗卫前往边地各处传话,无论京畿发生何事,没有天子诏令,皆不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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