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迁入明华宫后,一开始深夜中,两人总是退了侍者悄悄过来看他。从未央宫到明华宫,有两里路,有时她搂着他臂膀,有时他背着她,他问她那些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的时光,她伏在他背上簌簌告诉他。
他在夜色中深深低头,“皎皎,以后别再推开我。”
“嗯,长生慢慢好起来啦!”她含住他耳垂,咬得他又烫又痒,声音却酥酥柔柔,“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苏彦看着孩子。
她好不容养到这样大的孩子。
他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
思绪便有些飘忽,想起昨日暗卫的话,第一日四十人,第二日十倍之,第三日百倍之。她的信上说,火场换作血海。他回道,慑之,该也。
这话,不久后在阴济的面前,他亦如是说。
阴济来的时候,长生已经歇下,他正在偏殿接见李肃,分派暗子前往京畿外的各处,盯住他们的反应,七日一报。
前郢宗亲五服之内,有三万人不在杜陵邑中,多与世家姻亲分散在外,有着盘根错觉的关系。
京畿之中的五大高门,以他为首尚在眼皮底下。但其他散在各地的,譬如近京城的扶风秦氏,新平尹氏,往东较为富庶的南阳安氏,弘农杨氏等十数门阀,居于二三等,定也时刻关注着京畿动向。
毕竟事关谋刺储君,且江见月在那处进行了大规模的刑讯,基本就是定调凶手的所在。然且不论无证而定罪会引起民众不服,即便是有证,若是连坐杀伐到一定程度,同样会有反噬。
阴济此来,便是为的这处。
开门见山问他,缘何不阻?
苏彦直言道,“或有无辜者,但千人尔,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中,不至于让外围的人心破防,却足够让杜陵邑中的人得到威慑。我何故要阻?”
阴济看了他一会,“换言之,若是陛下屠之更多,鲜血蔓延,你是会阻的,是吗?”
苏彦道,“这是自然。天子可立君威,慑人心,自不可滥杀也。”
说这话时,他同阴济四目撞上,两人皆从前朝都到新朝,对于朝局和政事甚是敏锐。
谁也不希望朝局动乱。
四千馀人,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数目了。
然杜陵邑中,有人短暂的扼制了这个数字。
这日午膳前,在舞阳一行人还在推敲怎样将赵徊推出去,怎样推出去可以让女帝信服,可以稍微保住自身的时候,赵徊已经先一步面圣。
他换了一身素衣,木簪束发,一路走过哀嚎便野丶人迹疯癫的杜陵邑,看见有妇人搂子于怀中频频跪地叩首,有儿郎愤而唤苍天,有骂凶手牵连他人,有斥天子残暴不仁……然更多的是被择选出来的百姓的代表,挤在光禄勋临时办公的府衙前,将写有名字的竹简投入查举箱子里。
他合了合眼,踏入天子所在的正殿,耳畔少了外头冲天的杂音,却多出偏殿中手足被用刑后呼吸粗重又断续的声音。
溧阳侯赵徜有心悸之症,是故这一夜刑罚过去,早已奄奄一息,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这会方软下骨头,吐出一个人名,在竹简写下两个血字。
御史中丞送来时,江见月将将听完赵徊的一席话,只低眸看过上头名字。指了指道,“去给永宁侯看。”
赵徊看过,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只伏地再拜,“陛下圣明,可查之。”
江见月看他,一笑了之,不再多言。
这日午后,舞阳来面圣,举查了她认为的人。
江见月闻后亦哼笑谴退。
查举依旧,一日又过去。
十月十五日,化火场旷地上被捆缚推来四千人,四十人一组,前后无间隙,共百组。三千卫奉命用石灰将他们圈在其中,点火生烧。
尚未淋桐油,火势点起又熄灭,被困在其中的人绝望中庆幸,庆幸中看禁军再点柴火,便又嘶吼起来,如此反覆。
真正的求死不得,求生无门。
赵徊跪在高台下,磕长头血流不止。
江见月眼神平和,甚至露出一点枯寂的味道。她举目眺望巨大的火圈,慢慢起身走下高台,静静看着足畔磕头的人。
“苏相从来心重,但手不狠,给了你们四十馀日,想要以法定罪,少伤无辜。朕并无反对,且当为孩子积德。结果呢?”她俯下身去,将人扶起,“昨日你也看到了,你的手足血书指认你,你走之后,你的胞姐又来查举你,为他们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