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月在案上坐下,看着掌中一截慢慢平顺的衣角,覆下眼睑。
烛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这倒不知。按理苏相当清楚,他一人是过不了坐寐门的。还平白给御史台话柄。”夷安目光从她衣袖上收回,顿了顿道,“陛下,其实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说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远,去闻鹤堂寻人呢?虽说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当是可靠的。可是丞相毕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两全,再好不过。”
从来这些话,只有夷安敢提,敢问。
江见月抚平衣袖,端来一盏汤膳饮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风上。看投在上头的孩子的身形轮廓,小小的一点弧度曲线。
前些日子,苏彦候在殿门外,长生曾无意中见过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头晾晒的涂鸦画作,奔到内殿门时被阿灿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见到了站在外宫门的男人。
画收回来了,他还坐立不安,最后扯着江见月的袍摆道,“阿母,给一把伞。”
眉宇拧得紧紧地,一双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转过半圈,终于展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朱墨色,是三公。嗯……礼遇之。”
孩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说不了太长的句子,但已经能够将意思表达明白。不仅如此,分明观察细微。
他看见苏彦穿着朱墨色的官袍,能记得过往与他说的百官服制颜色,还知道要礼遇重臣。
乖巧又聪颖。
江见月静静望着屏风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还不是说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东西,名声,礼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长生同我一样,空欢喜,徒增伤害。”
至此,夷安亦无话,摧毁的信任重建艰难。确实不该是被伤害的人释怀退步,该让对方去挽救。
遂回来正题,“那不见?”
江见月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朕用这膳,一会就困。”
“但是陛下不觉苏相有些反常吗?”夷安尤觉不对,尤其是前段时日承来的卷宗。
“随他,朕已经仁至义尽!”江见月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待御史台一弹劾,他就清醒了。”
*
这一晚苏彦欲入内廷的事,翌日御史台尚未弹劾。许是私下告诫了,许是见他出征方归给他留颜面。然苏彦依旧每日前往内廷,每日被拦在坐寐门。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台上奏弹劾。
然当晚,苏彦依旧前往,翌日御史台继续弹劾。又一连四日过去,苏彦我行无素,御史台弹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样堆在宣政殿御案上。与此同时,八门大儒入了长安京畿。
江见月隐隐觉出些什么,来不及细想,六月初三这日早朝,御史台未再弹劾苏彦。而是在散朝后,动用百官监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正殿传唤苏彦,公审丞相。
百官监察令,乃天子赋予给御史台的至尊权力,可公审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论及“审”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内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动用此等符令。
御史台给出的罪名是,苏彦觊觎君上,毁君臣清誉。
这等罪名一出,莫说当朝文武,便是江见月,亦惊了片刻。这罪名可大可小,何论于世人眼中,他们还有师徒名分。
事关君主,江见月自然到场。
銮驾入中央官署时,旁听的一千秩及其以上官员,皆已到场。见天子,山呼万岁。江见月于正堂落座,扫过分列两侧的朝臣,跪在堂下苏彦,还有左右首的御使大夫和御史中丞,如此阵仗,俨然同朝会一般。
她的目光在苏彦身上停了片刻,赐诸卿平身。
主审的是御使大夫杨荣。
这厢看苏彦,眼中多有失望。
这段时日,他曾不止一次私下寻过苏彦,要他收敛行径,苏彦原都不曾理会。直到前日,苏彦直言,他慕陛下许久,只是陛下多拒之,而他此番举止,便是要感动陛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杨荣本气得眼冒金心,尤觉苏彦自觉坟墓,甩袖回府,本还在思考如何劝说挽救之。
不想昨日午后,御史台得匿名卷宗,直指苏彦觊觎君上,且同时指明证据乃不久前苏彦欲入内廷的卷宗。杨荣大惑,查悦发现原本自己为其准备的公务事宜全部成了爱慕词句。大震惊之下急入丞相府问缘由,原还以为有人陷害之,不想苏彦一口承认了。故而只得这日传唤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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