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行衣穿行在自己的倒影之间。
他神色自如,对眼前这样的场景,显然已经十分谙熟。
他曾无数次对着镜子中的倒影斟酌自己的形象。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含情脉脉的眼神,站立的姿态,以及适应不同场合的衣着搭配。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演讲,录下自己娓娓而述的声音和变化幽微的神色,回放时一遍遍纠察,苛刻地点出还不够完美的地方,并将之改进。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依赖镜子给予的反馈。他是如此清楚自己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以至于举手投足,都能够做出最恰当的姿态,牢牢抓住别人的目光。
教给他这一切的人曾告诉他,你要了解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姿态,它将会成为你手中无往不利的武器。它是你在那些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的剑与铠甲,只要你对运用它的方式足够熟悉,你可以轻而易举,用它剥开任何人的心防。
成百上千的倒影,与他做出相同的姿势,一步一步,向迷宫深处前行。每一个倒影的姿态都与他完全一致,手臂的摆动和步幅精确到厘米,仿佛每一个都可以是他,他也可以是这些影子中的任意一个,二者没有任何区别。
忽地,他停下了脚步。
镜像迷宫的深处,有一扇与众不同的镜子。
所有的镜子倒映出他万千侧面,唯独这一面镜子不同。
他在镜中看到了不见寒。
镜中的不见寒坐在一张转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扶着速写本,一手握着铅笔,正在画速写。他垂着眼,神情很专注,全身关注在自己手中的事物上,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苍行衣。
对于在镜中见到不见寒,苍行衣表现得毫不意外。
就仿佛这样的相遇,在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
“很久没见了吧。”镜中的不见寒头也不抬地说。
“嗯,很久没见你了……”苍行衣低下头,小声说,“但也才刚刚见过。”
无论他拥有多少东西,富有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获得过多少名誉和赞美的声音,被多少人敬畏如蛇蝎。在不见寒面前,他永远都是最原初的模样。
怯懦。软弱。虚荣。平庸。
他像是没写作业还迟了到,在走廊里被教导主任当场抓住的学生,抬不起头来,心虚又忐忑地等待着接受批评。
镜中的不见寒说:“你还活着。”
“是的,我也没有想到。”苍行衣回答得有些局促,“我还活着。”
“你见到真正的我了。”镜中的不见寒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看了他一眼,“感觉怎么样?”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苍行衣说,悄悄抬起眼,用余光偷瞥了一眼镜中不见寒的神色,“坚定理智,而且出乎意料的温柔。”
听到他这个回答,不见寒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虽然没有笑,但是至少没有皱眉。这对苍行衣来说,就已经是极大的鼓励了。
他再接再厉,继续说道:“真正的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好。从前我总是觉得你要求很高,很严厉,没想到能见到你随和的一面,说实话,有点受宠若惊。”
“每一次得寸进尺,都觉得这样还没有被你讨厌,已经是极限了。但每一次得逞,都还想要做得更过分。”
他像是头顶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在钢丝上行走,头上的剑不知何时会坠落,脚下的钢丝也不知何时会崩裂。每一次试探都战战兢兢,看似举重若轻的玩笑和推拒,几乎耗尽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气。
镜中的不见寒说:“不觉得累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你在关心我?……还是说,这句话是反讽?”
镜中的不见寒:“看你自己理解吧。”
“你今天很不一样。”苍行衣道。
“正常,你的感觉是对的。”镜中的不见寒又低下了头,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我是你心中‘不见寒’形象的投影,但当真正的我同时行走在与你平行的镜像迷宫中时,我的形象会与真正的我进行中和,具备一部分他的思维方式和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