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谨退开两步道,“你们都离我远些。”
同朝为官的师兄妹四目对视,皆笑出声来。
温九追上去,两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书台的方向,不经意又望向内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许新人不甚清楚,或许来日者再也无法清楚,但此时此间的许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间,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经御史台公审后,史官载册,剩冷冰冰两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经御史台查举,丞相苏彦自认觊觎女帝多年,乃龙裔生父,背伦逆法,名声恶。后因帝子故,人伦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渐认之。】
*
江见月闲来无事,过来兰台看史官们修史。
然兰台有训:今朝人但闻前生史,以铜镜鉴;不观当下册,防心生乱,笔不正。
简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观当朝对他的记载,以防随意修改。
太史令苏泽是苏彦的族兄,亦是刚烈脾性,并不肯将卷宗奉给女帝。
江见月道,“朕不看同朕相关的书册,只阅一阅旁的事迹。”
这是她的江山,满殿书卷哪件事不与她相关。苏泽依旧拒绝。
江见月笑了笑,“纵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证不发脾气,不迁怒尔等。”
苏泽道,“陛下观来不满而生愠,乃自然事。如同臣执笔秉书记春秋,乃本职事。故而纵是陛下怒,臣亦直书尔。”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见月四两拨千斤,“一会朕怒而斩你,自有活着的史官继续直书载。朕若再屠之,则天下书。”
苏泽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扰了兴致,还是旁的缘故,江见月略翻阅了两卷,便起驾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苏泽,是赞赏的。
从兰台出来,走下阶陛,见苏彦在这处候她。
兰台和尚书台都在中央官署,离得并不远。从尚书台出来经过兰台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门。
江见月回首看兰台门边的滴漏,是尚书台散值的时辰了。
“如何不进来?”她退了御辇,同他一道走着。
“都到门口了,闻陛下正与太史令争执,臣恐殃及池鱼,且避开了。”
雪在这个时候落下来,苏彦走在江见月左侧退后半步的位置,见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遂招手示意宫人送伞过来。
光线在瞬间黯下一层,江见月抬首看见伞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欢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苏彦的步子亦随之放慢,始终保持着退身半步的距离。
江见月馀光瞥过,见并肩处又无身影,只垂下眼睑,浓密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阴影,似冰雪冻住容颜,面上顿生一丝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欢。”
“迂腐!”她低斥一声,抬脚踢掉路上宫道上的一颗鹅卵石。
顿时,身后大长秋之下所有的宫人皆纷纷跪下告罪。
凤头履上的东珠还在摇坠闪光,她深吸了口气,“起来,别动不动便跪,不关你们的事。”
一地臣仆谢恩起身。
唯独前头站着的人,这会搁伞俯身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兰台太史令,乃深知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直笔者自当不掩恶,不虚美。此乃他之职上操守尔。若以此为陛下不喜,实乃屈也。”
“臣私以为,亦深以为,于史官载册上,君者当存畏惧之心,而执笔者当永保无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见月忍过耳畔喋喋不休得谆谆教诲,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发冠上,沾在鬓角边,飘在肩头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颈的白雪,只觉好气又好笑,便也懒得再说话,只抬步离开,经过伞边时不动声色踢过,伞按着力道晃了晃,往苏彦身边倾倒半边。
苏彦愣愣接了伞,只觉冕服章纹从眼前滑过。待回神,早不见江见月人影,唯有御辇的背影残留在他眼际。
“皎——”他眉心皱起,太阳穴嗡嗡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