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的葬礼在冬日的最后一个周末举行。
因为他的躯体和芯片都归属于S2系列的实验,在他死亡之时,就已被回收,所以灵堂的棺椁里,除了一张黑白照片,什么都没有。
当初闹得决绝,狠下心来与313老死不相往来的他的父母,也拖着行动起来不再灵活的金属身躯赶来了。
313的母亲捶打他的父亲。
她恨恨地骂这个老机器人十几年来的绝情,让他们连313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又自责愧疚,痛哭自己不该愤怒地甩手一走了之,早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拦住313,绝不让他去做这短命的实验体。
313的父亲立在棺椁旁,金属关节转动时,露出斑斑锈迹。
他不说话,任妻子咒骂他,仿佛整片芯片都已在迈进灵堂的刹那,被烧成了焦灰。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感念313作为实验体的付出,来送他最后一程,被313的父母赶了出去。
黎渐川漠然地在旁看着,没有阻拦。
葬礼快结束时,多年不见,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的119也来了。
他没有理会313的父母,只献过花,便匆匆地离开了。
黎渐川去送他,两个而立之年的大机器人走在墓园林立的墓碑间,被清冷寂寥的雾簇拥着,一时沉默无言。
最后,119先开了口:“你知道313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问题,这些天黎渐川已经回答过无数遍,面对119,他也没有第二个答案:“管理中心的实验室那边给出的答复是实验失败的结果,就是死亡。”
“我没有权限调阅S2系列的实验情况,但托人打听了一下。据说313被分配到这具S2系列实验躯体,在第一批S系列基础上所选择的增强方向是细胞活性变异方向,同一批的实验体有三具是这个方向的,其它两具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实验失败,死亡了。”
“313是其中活得最长的,实验室原本以为这个方向虽有风险,但已经成功了,可没想到,313还是失败了。”
“只在最近一个月内,他整个身躯与大脑芯片突然急速衰竭,任何医疗措施都无法救治。”
119脚步一顿:“为什么没有把他重新转接回普通的机器人躯体?”
黎渐川迟了几秒,才答道:“我问过管理中心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是S2系列目前都只是实验体,和正式投入使用的S系列不同,没有重新转接回普通机器人躯体的功能。”
“就像313签下的那份协议书上所写的那样,从自愿成为实验体的那天起,除了成功,就只有死亡这一个选项,没有退出,也没有退路。”
119长长地呼出口气,闭上了眼。
黎渐川看向他,只感觉那张平凡而又笼着奇异魅力的脸上好像覆了一层霜,满是空茫的冷寂。
“424。”
119沉默了一阵,又喊他:“当初因为你家里的事,不太敢问,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放弃了去当S2系列的实验体?后来你父母去了,你有了那么大一笔赔偿款,不去当实验体,也买得起S系列了,又为什么没去买?”
“听说你到现在都没怎么动过那笔赔偿款,死守着它们有什么用?”
黎渐川道:“之前也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些问题,我都没回答。但今天你站在这里问我,我想我没有不回答的理由了。”
他说着,抬步走到119身侧,半跪下,拂去119背后那块墓碑上积攒的尘埃与落叶。
119转身,看到了那块墓碑上的照片,是一胖一瘦两个靠在一起的机器人。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非常想要S系列躯体,为了得到或是接近它,我在得知那份协议书的内容后,也愿意在上面签字,承担一切风险,成为S2系列的实验体。”
“就是死亡,我都不惧怕。”
黎渐川低声道。
“我在带着那份复印来的选购单回家时,在望见我父母房间的灯彻夜彻夜地亮着时,在他们对我的试探避而不谈时——无数个这种时刻,我都在做设想。在我的设想里,第一种情况是他们思虑再三,还是选择支持我,那当然最好,可太不现实,第二种情况,就是他们干脆地拒绝我,激烈地阻止我,如果是这样,那我绝对会寸步不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还制定了很多策略。”
“比如循循善诱,打持久战,耐心地规劝他们,给他们科普S系列的种种好处,告诉他们即使是实验体,风险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大,管理中心的实验都是相当有把握才会进行的。”
“再比如打感情牌,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拥有一具健康的躯体,哪怕可能为之付出死亡的代价。然后利用他们对我的爱,对我的愧疚,逼迫他们让步,毕竟凡事都有舍才有得,为了再不依靠金属液苟活度日,冒一点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自己想要的,这是我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他们无法帮助我,难道还要阻止我自己去努力获得新生吗?”
“还比如,像313一样,先斩后奏,直接去管理中心签协议书,等他们知道了,或是被迫接受,或是大闹一场,与我分道扬镳,都无所谓。”
“我了解他们,我知道这三个策略里,总有一个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