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的内容虽是疑惑,语气却充满了笃定,毫无预兆地响起时,就好像一颗石子砰地砸进了平静无波的水面,几乎可以将大部分听者的心神如水面般刹那砸出一个漏洞,令其显出或大或小的涟漪来。
然而,林间奔跑的美洲豹却好似对这声音置若罔闻。
他的四肢节奏半分不乱,飞快掠过这片层叠垂落的藤蔓。
但仅是这样的反应自然是不对的。动物听不懂人话,却不代表对人声毫无反应。
所以当声音响起时,美洲豹竖起的耳朵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与所有大猫一般,本能地去追寻声音来源,并在矫健的身躯恰好伏入藤蔓形成的阴影中时,回以充满野性与敏锐的警惕一眼。
这一眼冷酷凶狠,充满了站在丛林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独有的无情与平淡。
这像极了一头真正的猛兽。
但缠绕在参天大树的树枝与树干间,不断游走爬动的黑斑蟒蛇歪了歪头,却仍不太相信。
“我知道是你,新鲜的外来者。”
黑斑蟒蛇追在美洲豹的头顶,嘶嘶含着信子的口中吐出人言:“虽然你变换了外表,但本质上你的气息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认得你,你是一位勤劳的伐木人,不是吗?”
“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两张皮的事情看来你已经处理好了,我认为经过这件事,我们之间应该已经存在了一些信任,你没有必要装作与我素不相识。”
蛇瞳紧紧盯着美洲豹肌肉鼓动的脊背:“或许你是选择了听信某份守则,才作出这样的反应,但你已经知道,我不会害你,我是来帮助你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不该听信任何一份守则。”
“上次见面,我本来还觉得你有离开这里的希望,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已经消失了。”
“当你失去猎人或伐木人的身份,成为猎物,你就已经被‘它’极深地污染了。”
“你没有办法再离开了,你将永远地留在这里,新鲜的外来者……哦不对,你已不再新鲜,你即将腐朽!”
美洲豹对这番喋喋不休无动于衷,只在黑斑蟒蛇追得过于明显紧迫时,猛地停滞脚步,转身嘶吼低啸,以即将扑猎的危险姿态,传递出侵略感极强的攻击信号。
蟒蛇顿了顿,上半身陡然竖起,尾部盘踞高处,紧缩的眼瞳与美洲豹紧紧地对视着,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厮杀与拉锯。
“是真正的动物吗?”
“这里真的会有真正的动物吗?”
“难道所有的动物,不都是由猎人或伐木人变换而来?又或者说,这只美洲豹是之前遗留下来的,没有被杀干净?”
蟒蛇突然自言自语起来。
声线竟然在三两句间发生了变化,从之前那条点破黎渐川身上螳螂腿高层的皮的黑斑蟒蛇的戏谑古怪,变作了自由者玩家小队里C的恶劣低沉,显得诡异非常。
但美洲豹盯着他的眼神,依旧除凶野外,再无其他。
蟒蛇缓慢地眨动了下眼睛。
在这场四目交接、分毫不错的对峙里,美洲豹没有对他或突然刺来、或深意暗含的试探产生任何类似人类的反应。
蟒蛇试图寻找,但这好像就是一只真正的动物般,让他完全无迹可寻。
他又在这对峙中坚持了一会儿,然后便慢慢向后,将直立的上身缩回了枝叶浓密的树冠之中,消失不见。
美洲豹的目光渐渐转为狐疑。
他绕着树踱了两圈,鼻头与耳尖都轻轻地动着,仿佛是在捕捉敌人藏匿的痕迹。
但敌人消失得极为干净,半点气息都未曾留下,他最终一无所获,只能收回视线,继续向前。
一路飞跃小跑着来到一处滩泽附近,美洲豹停下脚步,浅浅饮水后,寻找到一片较为舒适的灌木卧下,将头搭在伸长的前爪上,阖眼小憩。
直到这时,黎渐川胸腔里跳动较为剧烈的心脏才终于随着逐渐放缓的呼吸,变得平静起来。
他闭着眼,大脑空前的清醒。
从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到黑斑蟒蛇现身,不断跟随试探,又到玩家C的声音出现,暗指某些隐秘,黎渐川原本沉静理智的情绪就一直被莫名地勾动激荡着,根本不像他平常的模样。
他无法控制这股大略以愤怒为主的激烈情绪,几乎完全处在了被这情绪冲昏头脑的边缘。
他庆幸自己执行任务时曾真正穿越过亚马逊,见识过美洲豹,并与之搏杀,所以即使处在这种情况里,也依然可以艰难地操控身体,完成自己的扮演,没有出现明显纰漏。
否则,他大概率就不是伏在这里休息思考,而是已被识破,沦为了不知何种下场。
当然,他也不认为现在自己就安全了,可以放松警惕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尽管黑斑蟒蛇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附近,但他一定还没有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