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朴收手,出剑,将剑门掌门历代相传的佩剑高举过头顶,如一道不甘蛰伏在黑暗里,似要刺破苍穹的光。“我在剑门等你们回来,守着剑门的石碑,也会为你们收剑。”剑修之间,没有书院学子那么多的远大抱负,华丽言语。我守着你们为之不惜付出生命的东西,无论你们死在何处,都会将你们的佩剑收至剑门。一句话足以交托生死。方临壑摘下佩剑,双手将佩剑高举过头顶,躬身弯腰向杨若朴行一礼。是剑修之间,至高的理解。他身后的弟子又样学样。如剑山后山的松海之中泛起一大片的苍翠波涛,松树纷纷压弯了枝桠。不是被积雪的重压,而是心甘情愿的心悦诚服。行罢礼,方临壑最先转身带剑下山,没有回过头看一眼他长于此处二十年,对他而言重逾性命的剑门。因为他做的事情对得起剑门,对得起自己,不会后悔踌躇,回头四顾。所以不用回头看。法宗主峰已非是当年草木葱茏,处处流泉,瀑布飞悬,水汽溅在苍翠碧绿的草木上,不似人间的仙境之地。经历过法宗主峰上一场恶战,只留下光秃秃黄不溜秋的一块土皮,也提醒着他们面前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将自己修为拔高至大乘境界,强杀天人境的法宗宗主。尽管那时候的法宗宗主已然是强弩之末,天人境终究是天人境。玉盈秋见过自己的师父在主峰山巅上万众瞩目,众星捧月,接着是她的师兄登上相同的位置。终于轮到她,扛过法宗的重担,登上熟悉的位置。玉盈秋心中并没有如何紧张挣扎,自觉法宗千年基业要毁在她手里,做无颜见法宗先辈于地下的那个恶人。她泠泠开口:“法宗积弱已久,师父和师兄想的皆是一心振兴法宗,师兄甚至为之走火入魔,不惜勾结西荒,重伤三宗两位天人境的前辈。”法宗的长老弟子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玉盈秋为何在这关键当口自揭伤疤。“两位前辈高人大量,不欲和积弱的法宗,和我一位晚辈计较,以师兄之死将此事揭过,我却不能不记在心里。这件事,法宗该背一半。”玉盈秋闭上了眼,眼睫轻颤,她深吸一口气,柔美的嗓音冰冷坚定,如法宗山底下被南海冲刷已久,仍然棱角峥然的岩石:“我知道,倘若出战,败必然是尸骨无存,胜也定然是惨胜,无论胜败,法宗都将元气大伤,对不起法宗历代前辈的心血。”“我却更没有脸面做出避战之举,倘若我真正如此做,才是无颜见我师父,见法宗的历代前辈于地下。”她走下宗主所居的高台,走到法宗自愿前往北疆的弟子领头处:“我既是法宗的宗主,见前辈的责难我一头当,但地下的事情先不论,总得把地上的事情做好,地下的事地下说。”“我法宗弟子,随我起行赴北疆!”谢容皎从城主府一路出到凤陵城城门口。他走得很快,如地上平地刮起一阵风,令人措手不及。但招人容光和标志性的红衣凤翎在凤陵城中还是很打眼,难免会有人认出他。认出他的人来不及犹豫和思考,头脑一热喊出“世子”一声。谢容皎回头。只见喊住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修行者,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反正没有很深的交集。毕竟记不住脸。脸盲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年轻的修行者喊他也是出于一时冲动,见谢容皎当真转过身来,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期期艾艾犹豫着问:“世子,我们会赢吗?”这些天来,凤陵城中明里暗里的波涛起伏,突兀亮起来的长明灯塔,刚刚新鲜被拆了半座,热乎着的凤陵城城主府都催促着他问出一句:“我们做的是对的吗?谢家,还是那个谢家吗?”还是哪个两千年风骨不堕被人称颂,如眼边的长明高塔一样伫立在南域的谢家吗?谢容皎认真看他的眼睛。一个一个地回答年轻修行者的问题。“会赢的。”“我们做得没错。”“是那个谢家。”是祖祖辈辈守护着南域乃至于九州平安的谢家。也许会出蛀虫叛徒,也许会一时衰颓,声名狼藉,但无论如何,可以追溯到谢离,可以追溯到凤凰。谢家历任凤陵城主的愿望心血都由我们这一代来捍卫,保全薪火不灭,代代相传。不止是对眼前年轻的修行者,更是对凤陵城中所有游移不定,心存怀疑中人,对南域,对九州的亿万生灵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