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泽川的呼吸停顿了,他此刻明白为什么周方圆说不必去扫墓,原来她不是抗拒自己走进她的生活里,想到这一点他确实是欣慰的。但是比欣慰更多的是疑惑和怜悯,周方圆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她不怕自己被压垮,坚强地独自承受着一切。
“在英国,对吗?”他想起在漠河周方圆躲着自己通了一小时的电话。
周方圆点点头后把头低下看着地板说:“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是非婚生子。我母亲有一段不被众人接受的感情,生下我后痛苦了几十年,不仅没有得到正常的婚姻,还承受着周遭的指指点点……”
她停顿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醉酒后说得有些多了。因为爱他,就没办法避免地在乎起乔泽川对她的看法,混沌的大脑里开始笨拙地猜测,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些,会不会因此感到意外然后看不起自己的家庭?这种想法让她瞬间清醒冷静了许多。
她抬起眼眸,对上乔泽川的眼睛后,她的茫然和恐惧很快收起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浮现的感动与释然。
因为,乔泽川的眼神没有半点审视的意味,里头全是满满的心疼,像是多年以前就想要认识她,然后呵护她的那种心疼。她不会认错,这是她从小到大都渴望的眼睛,因此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一定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
因着这一份信任与心疼,她又开了口,想把压在心里好久的话一股脑地吐出来。
“老周和我父亲是初恋,她为我父亲补习英文时两人认识了,然后相爱了。可我父亲家庭那么富有,怎么可能允许他和一个穷学生在一起。他们分开后,我父亲很快娶了富家小姐,老周也很识趣地离开了他。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已经分开了还要来招惹老周?他承诺会离婚,然后要永远和老周在一起,老周居然信了。”
周方圆已然进入迷糊状态,一只手被乔泽川拉着,另一只手臂放在大腿上撑住头,闭着眼睛讲话,只在想要往嘴里灌酒的时候才微微撑开眼皮。
“我小姨说,有一天刮台风,他突然去了老周的宿舍,就是那天有了我。老周怀孕之后毅然决然要生下来,她因此被学校开除。她挺着大肚子在镇子里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肚子里怀的是方家的种,也因此所有人都对她鄙视。方家老太太到家里去,当着邻居们的面甩了她几个巴掌,然后撂下话说如果是儿子,就抱回方家去养。听说那段时间,父亲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老周居然同意了,她怎么能同意这种近乎耻辱的要求呢?她应该拒绝才对,她应该打掉我。我宁愿她打掉我,她都不问问我,真的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吗?”
声音越来越不清晰,周方圆已然满脸的泪水。她哭的时候依旧五官稳如泰山,面无表情,仅仅是呆滞着那双半阖起的双眼默默流泪,偶尔嘴唇抖动几下。
她泪腺的开关彻底通了,乔泽川却看着难受极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她的脸,把泪水沾在自己手上,和她共享痛楚。
“可是,可是原来大家都搞错了,直到三年前我离婚回去,他才说出了真相。那晚去老周宿舍的,根本不是方家老大,而是方家老二,他们是双胞胎…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情?!我二十多年求而不得的父亲原来是我的亲大伯,传说中在我两岁时就得病死了的叔叔原来才是我的亲生父亲。那老周几十年来遭受的唾骂算什么?老周数次出现精神问题住进医院里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方家凭什么啊?为什么不早说…他以为那几十年独自保守秘密能让老周以为,至少她的孩子是爱的结晶吗?他以为这样做至少我能以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吗?他以为几十年后讲出来大家能真的相信吗?他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我跟老周说,你走吧,你和田叔一起去英国。她不愿意,她非要给我挣一个名分。可是,我真的需要吗?我也被人抛弃了,母女两个殊途同归。我告诉她,我们都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走…为了让她干干净净地离开,我们甚至买了个墓地,办了一场葬礼,向那个地方看了几十年热闹的人们和方家的人证明,故事已经结束,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周方圆舍不得她的母亲与自己拉开物理距离,但她更舍不得母亲即使找到了新的爱人,还要被旧日的伤痛纠缠。
那个地方的人和事就像她身上一直流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把脓疮挖掉是血淋淋,不挖又会令皮肤坏死。她不能再留着这个伤口了,用所有的免疫力去对抗一个经年旧伤不划算。
所以,她做了一个残忍无比的建议,让母亲和田叔一起,去英国定居。
其实讲到后来,周方圆已经混乱父亲究竟是谁,也许这个秘密很难再揭开答案。但是乔泽川看出来了,周方圆看似软弱的躯壳里却是一颗不屈的灵魂,她用赴死而生的结局给母亲带来安稳的未来。
她作为女儿,是了不起的坚韧。
周方圆边说边哭边喝,乔泽川也一直在为她添酒,他不介意周方圆喝醉,他确保有自己为她兜底。能够释放情绪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他觉得周方圆很需要痛快醉一次,哭一场。
也是直到此刻,乔泽川彻底明白,周方圆之所以特别在乎旁人的看法,因为她从小就在看着别人的眼色长大;之所以总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挂在嘴边,因为她的母亲也遭受过一样的事。
他有种醍醐灌顶般的惊醒,原来周方圆一切近乎拧巴的执念都是有迹可循。
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呼吸声,一颗头泄了所有力气靠在乔泽川的颈窝里,皮肤有些发热。
乔泽川揽住她的肩膀,对着美丽的相片说道:“妈,今天带您认识了周方圆,我想您一定也很喜欢她。我们都没有被亲人疼爱过,以后我们做彼此的亲人疼爱对方。”
相中的女人笑得温柔,像是同意了他的承诺。
周方圆虽然陷入半混沌的状态,乔泽川清晰的声音仍钻进了她的耳道中。即便喝多了,她也在身体和大脑变成一片浆糊的同时感受到心跳如擂。
她残存的意识告诉她,她有多么的心甘情愿,走进这一场天旋地转的醉梦中去。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初夏的微风沁人心脾的爽快。乔泽川叫了个代驾,但是等他过来还有几十分钟。
身边的周方圆渐渐烂醉如泥,他决定背着她走到停车场,顺便透透气。周方圆听话地趴在他的背脊上,他回忆起当年也曾背过不省人事的她下山,如今在血红天空下更生出了相濡以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