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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乐园(第3页)

伊纹姐姐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像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初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伊纹姐姐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姐姐,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姐姐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姐姐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姐姐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姐姐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说话,刚刚好飘进伊纹姐姐的耳朵之后就会被风吹散的音量,她说:“姐姐,对不起。”伊纹用一只手维持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不用找也知道她的头的位置。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车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价来看,每一间商店的脸都大得豪奢。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姐姐,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们进去的不是咖啡厅,而是珠宝店。眯起眼睛四顾,满屋子亮晶晶的宝石就像是四壁的橱窗里都住着小精灵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种童话之意。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色和质料,像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洋红色太太看见伊纹姐姐,马上摘下眼镜,放下手边的宝石和放大镜,对伊纹说:“钱太太来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来。”遂上楼了,动作之快,思琪连楼梯在哪里都看不出来。思琪发现老太太也没有先把桌上的宝石收起来。伊纹姐姐低声跟思琪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里有一台跟你一样大的冰滴咖啡机器哦。”

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一个戴着全框眼镜的圆脸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眼就感觉他的白皮肤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蓝针织衫是计算机荧幕而不是海洋的蓝。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胡子,那圆规方矩的胡子有一种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见伊纹姐姐把脸转过去看向他的时候,那胡子出现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个人浴在宝石小精灵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长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一个人。

中学结束的暑假前,思琪她们一齐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专考语文资优班。两人两头都上榜了。房妈妈刘妈妈都说有对方女儿就不会担心自己女儿离家在外。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写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李老师的风度气派给房妈妈刘妈妈喂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圆桌上也并不变脸,只是默默把寿司下不能食用的云纹纸吃下去。

整个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师都好心带思琪去看展览。有一次,约在离她们的大楼甚远的咖啡厅。看展的前一天,李国华还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厅呆坐着。坐了很久,她才想到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个男人等情人不到,干脆自己点一瓶酒喝起来,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后,也无从解释脸红心跳从哪里来。就要急。

思琪的小圆桌突然印上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缓缓朝她的咖啡杯移动。原来是右手边的落地窗外沾着一只苍蝇,被阳光照进来。影子是爱心形状,想是蝇一左一右张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图案整齐得像秧苗。影子仿佛游戏一样穿梭在花间,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盘,再有点痛苦似的扭曲着跳进咖啡里,她用汤匙牵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动。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师追求的是故乡,一个只听不说、略显粗蠢、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乡?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从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夹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么样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蝇早已经飞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卷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仿佛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你。”“那是我?”“是你。”“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你。”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你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吗?

二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着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干,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干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葱。叫你蜂蜜。”温良恭俭让。饼干的问题总是很笨,也因为笨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值,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国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干说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步,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馆门口,饼干还是笑眯眯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吗?”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烟蒂,饼干的虎牙才开始颤抖,说话的人称也变了:“老师,你要干吗?”还能干吗呢?脱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饼干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饼干开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你有男朋友干吗说喜欢老师呢?”“不是喜欢男朋友的那种喜欢。”“你有男朋友干吗一直找老师呢?”把她推到床上。“不要,不要。”“你为什么陪老师来这种地方?你这样老师一定会误会啊!”“不要。”制服撕破会出事,脱她的内裤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温良恭俭让。“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令女学生着迷的手势。饼干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这事不可,像教学进度一样。内裤是桃红色,点点图案的,他一看,心想,该死,有男朋友了。但愿她还是处女。他从不知道女生力气可以这么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还有鼻子。还有嘴巴。血流出来了,一定是嘴唇内侧被可爱的小虎牙划的。还不张开,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风险,再揍,一下,两下,三下。三是阳数,代表多数。温良恭俭让。饼干的双手去按鼻子的时候,她的双腿松懈了。他惊喜地发现,当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内侧的血是一样开心。

两百个人一堂的补习班,总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边,而女生在右半边。他发现整整有半个世界为他打开双腿。他过去过的是多无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书,熬那么久才炼出一面师铎奖。学生时期他也没打过架。打架惹同学又惹老师,不划算。初恋长跑几年就结婚了,他才知道太太松弛的阴道是多狭隘,而小女学生们逼仄的小穴是多么辽阔!温良恭俭让。

饼干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他倒很淡薄,讲台前等着问问题还要排队呢。就算里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队伍对折,还有那么长。他现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骚动。

饼干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面,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烟,三根烟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烟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烟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吗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饼干求他留下。“所以你刚刚才给我!脏死了,干。”饼干跟地上的烟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链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

“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儿。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一直到很后来,刘怡婷在厚厚的原文画上马路边红线般的荧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松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胞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

上台北定下来前几天,伊纹姐姐请思琪无论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当拨出一天给她。这次伊纹没有打开车顶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迟迟不肯让座给秋,早上就热得像中午。思琪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发现自己不仅仅是早上就热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烫得像夜晚。那年教师节,是从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想到这里也发现自己无时不刻在想老师。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横在脑子里。

整个中学生涯,她拒绝过许多中学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像往常那样解开安全带,摸摸思琪的头,在珠宝店门口停车。推开门,毛毛先生坐在柜台后头,穿着蛋黄色衣衫,看上去,却依旧是思琪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着蓝色针织衫的样子。毛毛先生马上站起来,说:“钱太太,你来了。”伊纹姐姐同时说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马上说:“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纹姐姐也同时说:“叫我许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慑。短短四句话,一听即知他们说过无数遍。思琪从未知道几个字就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她赫然发现伊纹姐姐潜意识地在放纵自己,伊纹姐姐那样的人,不可能听不懂毛毛先生的意思。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姐姐就是云是雾。伊纹抱歉似的说:“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台北念高中,我想买个纪念品给她。”转头对思琪说:“怡婷说真的没有时间,你们两个就一模一样的,怡婷不会介意吧?”思琪很惊慌地说:“伊纹姐姐,我决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伊纹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贵重东西,姐姐的一定要收,你就当安慰我三年看不见你们。”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圆脸更接近正圆形,他说:“钱太太把自己说老了。”思琪心想,其实这时候伊纹姐姐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维哥哥对她那样糟。但伊纹只是用手指来回抚摸玻璃。

思琪低头挑首饰。闪烁矇眬之中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因为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伊纹姐姐指着一个小坠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颗浅水滩颜色的宝石。伊纹说:“这个好吗?帕拉依巴不是蓝宝石,没有那么贵,你也不要介意。”思琪说好。

毛毛先生给坠子配好了链子,擦干净以后放到绒布盒子里。沉沉的贵金属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种轻松而不轻忽的意味。思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散发一种清洁的感觉。

伊纹她们买好了就回家,红灯时伊纹转过头来,看见思琪的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伊纹姐姐问:“你要说吗?没办法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要知道,没办法说的事情还是可以对我说,你就当我是‘没人’吧”。思琪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伊纹看着她,看着她眼睛前的眼泪干掉,眼神变得非常紧致的样子。

绿灯了,伊纹开始跑马灯似的回想李国华。想到背着脸也可以感觉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脚踝看。那次一维帮她办生日会,李国华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书初版,他拿着粉红色的香槟酒连沾都没沾,在一维面前憨厚得离奇。初版当然难得,可是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潜意识地讨厌。想到他刚刚开始和女孩们检讨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总是打断她的话,说钱太太你那套拿来写作文肯定零分,说完了再无限地望进她的脸。那天他说要拿生日会的粉红色气球回家给晞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觉得他在说谎,觉得他出了电梯就会把气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来来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诗。

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一面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姐姐看上去都那样干净。伊纹姐姐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姐姐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污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仿佛五官被大风吹换了位置。

伊纹看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你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初中的时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师的胸膛,现在要升高一,她长高了,眼前全是老师的肩窝。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

那是房思琪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伊纹。没想到白金坠子最后竟是给伊纹姐姐纪念。她们珠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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