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陵云台,登台就坐,元琅稍稍有些气喘,天子望着这张与梦中人有几分神似的脸,一时出了神,抬手擦去他额前细汗。
元琅受宠若惊,忙躬身:“不敢劳陛下。”
天子默了会儿,轻声道:“你许久没有叫过我阿爷了。”
元琅稍一怔,垂眸叫了声:“阿爷。”
“嗯。”
天子轻声应着,转头凭栏远眺。远处,东宫近卫与禁军分列两侧,一众内侍亦在台下候着。
元琅垂眸静候,天子默了许久才缓缓说:“昔日草场比试,刘舜输给我,他不服,庆功完便约我单独再比过。那天晚上也是这么明晃晃的月亮,我喝得半醉,竟没看出那是你阿娘着男装假冒的。”
他望向星河,看着那已弱不可见司命星。
“她骑术了得,准头也比刘舜更好,我险些就输给她了。可她耍赖,她眼看要输了,就用马鞭缠上我的脖子,想把我拽下马。”
元琅垂眸笑道:“像是阿娘会做的事。”
“是啊……但她到底是女子,反被我给拽下了马。刘舜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一喊,我才发现,地上躺着不动弹的是你阿娘。我下马去看她,她却突然朝我胯下踢了一脚,翻身就上马冲到了靶前,还朝我说……”
“兵不厌诈,你输了。”
天子眉眼含笑,似又回到了过去。
“后来,先帝挥军南下,我和刘舜都随军出征,你阿娘也跟着,有时也会借刘舜之名,领一队人趁夜滋扰偷袭。你别看她和刘舜长得不像,身形也差许多,但她垫着藤甲戴上首铠,是真能骗着人。”
元琅唇角一撇,淡然道:“这她倒是没说过。”
“因为后来被先帝知道,重重罚了,还让你外祖给她指了婚事……再后来,她逃婚来前线找我,弄得我也被罚了。先帝大怒,限我二十日攻下雍州,以功抵过。”
“她是最懂先帝的。我与刘舜争了两天两夜,最终是她让我保证,破城不劫掠、不奸淫,在裴昭面前以圣山之名起誓,裴昭这才答应刘舜那里应外合之计。”
天子垂下头,长叹一声。
那时候多好啊……他心爱的女人,他的朋友都还活着。人心也都是齐的,每个人都铆足了劲。他们势如破竹,一场场胜仗是最甜的蜜,最美的酒,掩去了所有的算计。
若他还是雍王,刘舜便不会为了子贵母死的祖制公然要挟他,他与阿罗也不会落得如此。
他虽活着,可这躯壳已死去许多年了,这或许便是他无情无义应得的报应。
元琅暗中觑看,幽幽道:“难怪裴公后来哪怕锒铛入狱,也从未背叛陛下。”
一声陛下将垂垂老矣的天子从往昔中捞回来,他沉了口气:“裴昭是重信守诺,但归根结底,他们这些南朝士族向来是良禽择木而栖。南朝昏聩,他才换个枝头。我们北族,向来只信奉强者。”
天子望着远处那一排排人影。
“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兴许都盼着我死,好教他们背后的主子有机会能在乱中牟利。”
“先帝越是革旧俗,这些人就越惦记。你膝下无子,待我去了,会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趁早挑几个宗室子侄备着,正好也可筹些助益。”
元琅默了会儿,轻声说:“倘若睿儿还活着,阿爷便不必有此担心了。”
“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倘若。”
元琅神色微凝,袖口下,双拳紧握,然天子仰靠在横栏上,两眼微阖,澹然自若。
“你记住,先帝创下的不世之业,不可在你我手里改了姓,明白吗?
星夜交辉,缄默良久。
“儿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月儿弯弯照九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