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6月,日本,京都,上贺茂神社,夏越大祓。
萤火虫轻盈地掠过水面,在菖蒲硬质碧绿的长条叶片间逡巡。今夜无星无月,是个阴沉天气,纵然不远处就是熊熊燃烧的庭燎,这小小昆虫的微光依旧可以看得很分明。
淡淡的水腥气里,她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萤火虫的踪迹,往一侧走了两步,险些一脚踏进川中。
“纳什小姐?”穿金黄长袍的男人连忙搀了她一把,凑过来悄悄笑道,“怎么样,我们装得还不赖吧?”
无处不在的庭燎将这一带映照得宛如白昼,成群结队的巫师穿着颜色各异的长袍,按照仪轨依次穿过中央竖立的藤草环,年长者端坐亭中,将一叠白纸人飞快地拨动入水,任其随波远去。
“那丫头玩‘二十一点’是把好手,我就说他适合干这个,看分牌多利落!”金袍子男人啧啧称奇。
“这些东西……”她指了指流过脚边的纸人,“有什么用?”
“没用。”男人耸耸肩,“或者心理作用?我们还以为您会在纸人上下毒,毕竟您的……”
“哦得了吧,我的家庭已经岌岌可危了。”她哂笑着摆了摆手,走得越发远去,远到只能听见惊梦的水鸟在河边长草丛中“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听见浅滩的蛙鸣,听见水流声。
黑天压倒下来,她孤零零地站在水边,一时竟有些害怕。
“流星啊!”远远的有人惊喜地叫起来,“看!有流星——绿色的哎!”
她抬起头,正看见一颗从西向东而来的绿星十分有力地斜斜穿破天幕,向着更东边坠去了。
一个信号。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匆匆赶来,“您——”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左手在身侧托举着,仿佛掌中有什么无形的、珍贵的宝物。
蛙声停驻,水流止歇,连萤火虫也关灯了,模糊的夜色里,她出神地凝望着自己的手。一旦按下去,这个国家的动物,植物,山川湖海,既往的历史与无限的未来,浩繁的典籍与艺术,那些文学、工艺、影视、戏剧、动漫……还有人,得造化所钟的美人,抱持良知的好人,统统都将湮灭无存。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她茫然抬头,还以为有谁来了。她寄希望于谁?来了又能做什么?
“怎么了,苏茜?”她问,仿佛事到临头的迟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金袍子男人“苏茜”咬起嘴唇,正犹豫着要如何措辞,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反手按下,掌心轻轻合在了土地上。
种种一切都远去了,美与丑、善与恶……浓重的夜色里,污浊的土地上,只有这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
“地崩山摧。”
蛙声重唱,河川复又奔流,萤火虫再次热切地飞舞起来。苏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纳什小姐一定看得见。
那是,大地深处的萌动。
良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无他,脚麻了。萤火虫还在漫无目的地飞着,她揉着这双完好无缺、能蹦能跳的腿,忽然想起…………
她曾经央求同院的男孩帮她逮几只萤火虫。晚上他们来了,说是叫上好几个人才捉得到,那么辛苦,不能白受。可第二天她才发现,玻璃罐子里只有几只死了的绿豆蝇。
苏茜忽然听见一阵竭力压低的嘶哑笑声。她惊惶地回过头去,发现纳什小姐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一时累了,还呆呆地望着水面不说话。
“从今往后……”她闭着眼睛说,两行眼泪在暗夜里像并行的渺小银河。
“什么?”苏茜又往她这里走了两步。
“我要为我自己而活。”她微弱地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有不少人看过来,“我想,为自己活着……我做得到吗?”
“纳什小姐?”苏茜胆战心惊地轻轻搂住她的臂膀,“你还好吧?”
“谢谢,苏茜……但我要你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纳什小姐气若游丝地说,她从未这样绵软无力过,哪怕那几年她突发奇想回归家庭、整个人都冒幸福泡泡的时候。
“那么……预估的是十小时,不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