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前所未有地耐心下来。她蜷缩在这座熟悉的宅邸里,默默地、迅速地恢复着体力,找寻单独同那个人说话的机会。
但这很难。
她发现他们应该是认识的,那人就是直子——就是白天鹅在“红磨坊”酒吧遇见的债主。与白天鹅相处得越久,“直子姬”和“白天鹅”的形象反而越来越远了,而那些似乎被时间磨灭殆尽的记忆却再一次于脑海中浮现,清晰分明。
千代就像一团影响不到任何人的空气,旁观这对魔法使夫妻的生活。他们无疑是千代所认识的、最像普通人的魔法使,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需要耗费大量体力、时间与精力的劳动,甚至不劳驾白天鹅动一动嘴唇——怪不得他们不需要仆役也可以。
庭院永远整洁,地板永远光亮,家俱不染尘埃,连榻榻米上都没有一根头发——千代短暂地想起五郎八撅着屁股的模样,不由一阵好笑。怪不得她……他干这种活也能出岔子,大概是故意捣乱,对于魔法使来说,“用手擦榻榻米”简直是一种折磨吧?
现在,连衣服都可以自己洗自己,大部分时候它们甚至根本不需要洗。白天鹅有许多奇思妙想,她甚至会将洗好的衣服用渔网一裹,用魔法升到半空里去,然后让那团衣服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旋转。“顺便进行一些灌溉。”她满意地负手立在缘廊上,望着点点水星在庭中乱溅,阳光下还挺美。
千代缓慢地咀嚼燕窝糕,盯着香樟树萌动的新芽出神。树梢空空荡荡,直子姬——白天鹅已经好久没洗衣服了,她那轻快的脚步声也好久没出现在这栋房子里了。
她不在家,那么机会来了。
那男人似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他按部就班地购置食材、做一些闻上去还不错的简餐,然后丢给千代两个饭团——一天只有两个。赤坂屋敷里的每一处房间都没有上锁,无论是魔法的,还是什么麻瓜的,千代觉得自己就像是某种无足轻重、造不成任何危害的宠物,她现在再跑到中庭给自己肚子划一刀,估计那男人也不会再来救她了。
千代深吸一口气,转过拐角——走廊尽头是曾经属于直子姬的卧室,那男人正在廊下……煮什么东西?做饭吗?
他面前摆着一只只形状、材质不同的……锅?或者碗,或者桶?容器下是不同的炉子,炉子里点着不同的燃料,连火焰的颜色也都各不相同。无穷无尽的蒸汽浓厚得像是某种巨大昆虫的茧,千代只看得清男人隐约的轮廓,雪白的羽毛笔踩着一整张长长的羊皮纸,轻盈地在他周围滑翔,时不时自己记一些东西。
千代不由得踯躅,怕吸进什么毒烟呛死。
“除非你遇见了什么麻瓜不能解决的问题。”男人先说,容器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沸腾着,他的声音混杂在重重叠叠的“咕嘟”声里相当难以辨别。
“她要毁灭我的国家,这个问题我确实没办法解决。”
“我也不能。”
“可他们都说你并不赞成!”千代立即道,“她自己承认的!五郎八也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对成为鳏夫毫无兴趣。”男人低头观察着容器中的液体,“除此之外,如果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那我没有意见。”
“那你来做什么?”又是这样无所谓的语气,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天人般的姿态,和白天鹅如出一辙。怒火一直冲上千代的头顶,她脱口而出:“难道是因为你快成为鳏夫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再来享受享受?”
隔着飘渺的水雾,她感到有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男人说了句什么,忽然一阵剧痛从她切腹的旧伤口上传来,千代一愣,那比切腹还要剧烈千倍万倍的痛楚就将她淹没了,她几乎立刻从走廊滚落下来,重重跌在中庭里,后脑大概磕到了什么地方,血一路流进后衣领,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让她死了吧!千代疯狂地哀嚎起来,她宁愿因为切腹死掉!她宁愿死在船难里、烧成焦炭沉进海底!让她死了吧,只要能停下来!
“我来是为了告诉她,那棵特意从中国移来的柿子树去年终于结果了,原本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那可怜的果树一直半死不活,叶子都快掉光了。”男人用魔杖拨散了一些水蒸气,疼痛停止了。
但千代却并没有立即好转,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突然“意识”到已经不疼了,而自己竟然仰躺在廊下精心铺陈、勾勒出水波纹的玉砂利上,不知挣扎中究竟滚出了多远,视野中只有遥远的花圃,胡枝子与棠棣。
男人依旧在捣鼓他的“咕嘟咕嘟”。
“唯独在这件事上,我要感谢你们,如果不是那场完全无视《保密法》的袭击,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男人缓慢地说着,往容器里加了什么,那只容器立即就融化了,弄得热液横流,一片狼藉,“她研究这件事二十年了,家里到处都是各种资料,要大致弄懂并不难,我知道就快结束了,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在她身边。”
千代已经爬起来了,她感到恐惧,但仍然顽强又勇敢地走了回去。男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用一个不出声的简单魔咒化解了眼前的混乱,示意千代离开:“我们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儿,盖尔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移情,但是我不会。”
“求求你,先生!求求你!”千代“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拼命哀恳,“你们可以去找内阁,你们去威胁首相!让他们发誓!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誓!我们发誓不会再攻击支■……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盖尔曾以为,只要她帮助英国赢得世界大战、稳固霸主地位,英国就会帮助她制衡日本,但是她输了,输得相当彻底。”男人冷笑了一声,“你比她更幼稚!”
千代呆呆地望着他,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你可以告诉他们呀!”她大哭起来,“把你们的手段、你们的力量展示给他们看,让他们警醒,让他们知道你们惹不起!我们会听话的先生!我们绝不反抗!我们很识时务的!”
男人置若罔闻,千代脑中一片混乱,事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她只是猛地扑向那些正“咕嘟”着的容器,然后扑了个空——大大小小的容器沿着某种丝滑的轨道为她让开了路,一丝火星与水花都没溅出来。唯独她狠狠撞上廊板,仿佛有人手持巨斧、用斧背朝她胸口来了一下,令人头昏眼花的钝痛里,她依然不忘记去抓男人垂落的长袍,嘴里不断恳求,试图获得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怜悯。
“侵略过她国家的不止一个,唯独你们被她念念不忘,这是你们的问题。”男人有些不耐烦了,那根黑漆漆的魔杖再一次对准了千代,“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