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麒枢躺在熟悉的床帐中,感到自己朝深处不断陷了又陷,身下一切都变得空而虚,飘飘荡荡进入了另一个世间;胸腹翻涌起无数复杂情绪,纠缠着难分难解的酸甜苦辣,化作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眼泪。
京城以西,走过拱卫大般若寺的净山,仍绵延出数十里小镇,点缀在官道水道两旁。
镇上一座酒楼中,二层几乎客满。展画屏坐在半旧木桌边,正伸筷去夹菜。这里厨子口味太重,到底叫他多添了一次饭。
刚将菜肴夹起,忽然有人猴子般冲上楼来,衣衫褴褛的少年乞儿靠近一张桌,伸手抓一把花生,对那桌上中年村妇道:「长泰皇帝崩了!」
众人纷纷从酒菜香气中抬起头来,那村妇显然同这乞儿极熟,也不管花生,当即骂道:「胡吣呢!这也敢乱说!」
「谁乱说?」那乞儿怒目道,「张贴了告示的!你们一群莽汉,只顾在这里埋头大吃,自然听不见街上的消息。不信自己看榜文去!」
随着他说话,身后又上来几个闲汉,自然也在谈论此事,顿时引得楼上这十来桌人声如沸。
展画屏同邻桌的人议论几句,面前盘碗已经吃空,便叫过小二会帐,慢慢下了木梯。出得门来,已有不少人拥去看告示,机灵的店家早开始撤换门面,拿走那些鲜妍喜庆之物。
他边走边听,最终只投去一瞥。
「听说没有?仁宗皇帝登甚么来着……登遐了!」
老船夫从河岸回来,把装得沉甸甸的酒葫芦珍而重之藏在一边,瞪着满布皱纹的眼睛问道。
「仁宗是谁?」紫袖坐在船头,守着小炉子烧一壶水,热得满头汗。
「长泰皇帝呗,」老船夫手脚麻利预备着启程,站在微微颠簸的小船上如履平地,「请进庙了,总得换个官做。」
「叫仁宗啊,」紫袖道,「算是好皇帝喽?」
小船漂在水上,从岸上瞧,应当像一片柳叶。
紫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灵巧地剥开皮。老船夫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吃,却笑道:「这时候的橘子,熟得也太晚了些。」
「是晚了。」紫袖龇牙咧嘴地说,「难得赶上,本以为熟得晚能比旁的橘子甜,没想到平凡得很。」说着便朝他让了让。
老船夫看他一张脸皱在一起,慌忙摇头道:「使不得!老头子这口牙,一丝儿酸气也不能吃了。客官留着罢。」
紫袖一边忍着吃那橘子,一边问道:「皇帝崩了,老丈渡船生意可还做得?」
老船夫回身压低声音道:「哪个长命哪个崩,咱们不过是听句话儿——还有人说是从前的太子索命来了。客官听老汉一句,这些当不得真,过活要紧。」又站直撑船,笑叹道,「靠水吃水罢了。河里有鱼,饿倒饿不死。不过想唱句歌谣,可得等没人听见的时候了。」
长篙一点,小渡船分开水路,犹如滑过一匹浓绿丝绢,缓缓朝南而去。
长泰帝猝然崩在了端午夜里,京城似乎因为皇帝突如其来的离世而手忙脚乱了一瞬,随即便按照重复多次的轨迹,开始了祭奠的礼节。
满城缟素,皇宫不时浮起丧音,皇宫之外也飘着许多传言。
有朝臣说,太子即位之际,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泣血求告,坚决要拜兴王陈麒枢为摄政王,同朝政,以寄哀思。兴王固辞不受,直陈太子已过弱冠之年,有经天纬地之才,足以独当一面,总揽国事;又说自身不擅政事,反而请封南疆,国丧后离京就封。太子大惊不允,复又泣请兴王留守京师,兴王却自陈罪状,甘愿永守皇陵,馀生不离父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