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无情不苦(4)
人多起来,动作便快,一塌糊涂的院里逐渐出个模样。王爷自然和陈虎在一旁指点,紫袖跟着朱印在不远处等,不敢乱走。
他正出神,脑壳却被小石子轻轻击中一记,扭头去瞧,又不见人。不多时,几只小虫嗡嗡飞来,在他身旁打转。紫袖心中一动,同朱印交换一个眼神,便出得门来,随着飞虫寻到拐角,一个人身着夜行黑衣,黑布蒙面,两眼灿然有神,正等在那里。
紫袖看那身形眼熟,面巾取下,一张熟悉的粉面显露出来,竟是嘉鱼。他吃惊道:「果然是你,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了然,「那些人是你带来的?」
嘉鱼道:「不只是灵芝寨来了,你大师兄,还有景行门卫掌门也在。」
紫袖更加讶然,问道:「你们怎会聚在一处了?」转念又道,「最先那几朵焰火,是你们放的?这可多谢了,否则我也摸不过来。」
嘉鱼点头道:「不错,这许久没见,你这脑瓜子倒是转得快了些!」又解释道,「起初我们不曾碰面。我寻过来,见有人形迹可疑,便给城中灵芝寨的人传信,那红的便是我的联络号子;再是你大师兄,卫掌门紧随其后。」随即忍不住朝他捶了一拳,「费掌门真是机灵人,我们不认得他,他却认出了我们;仗着他轻功好,才找齐三人,得以碰面。」
紫袖瞠目道:「你们一齐在这里蹲守?我竟没发觉,是把门派里高手都带来了?」
「哪敢在附近,」嘉鱼道,「事态未明,自然不能轻举妄动;毕竟焰火动静不小,只敢在有人住的地方点燃,也不能放多——费掌门说的果然不错,你竟真瞧见了。后来听见里头炸响,才让你师兄在外接应,我和卫怀带着人进去,偷偷干掉那群恶煞。」忽然笑道,「就知道你会在,当时只怕给魔教惹麻烦,也不能和你打招呼,紧着跑了。」
紫袖听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清脆的话语,百感交集,不由问道:「我师兄也罢了,你们为何都到京城来?」
嘉鱼冷哼一声道:「狗皇帝做的事,差一点殃及武林——不对,是已经遭了灾,否则胡老道和凤老头子说不定还活到今天呢。若非魔教上回进宫一闹,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她眼中闪出一道犀利寒光,愤愤道,「拿咱们江湖人戏耍,手伸得倒长,出了岔子还不是门派里挨骂吃亏?我厌恶这等主意,因此是一定要来的,魔教做甚么,我就跟着暗里帮点忙。碰见卫掌门一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再说,你师父在英雄大会也帮我们解开一个疙瘩,这回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她个子比紫袖娇小得多,黑衣却遮不住一派之主的气势,说得紫袖只能乖乖点头,十分感慨。嘉鱼看着他身上伤痕又道:「狗皇帝不敢同你们正面交锋,果然背后捣鬼。我看你师父像是没来,你也不急着走,是不是早就知道其中有诈,另有计策?」
紫袖不欲详说,只道:「是。这里吃的亏,早晚都会还上。」
嘉鱼面色一缓,拉着他道:「照我说,魔教这是做了功德。咱们江湖人虽然大多土生野长,却总归懂得些粗浅道。此事挑明,以后也能避免引火烧身,乃至防备有人暗中祸乱江湖。」她一双大眼骨碌碌转,话音更为坚决,「卫掌门叫我转告你,天下之大,有的是义烈英勇之士,咱们不缺好姊妹,好儿郎。前辈的不义之举尽管已难更改,后来人也无需担忧害怕,必定还有勤勤恳恳练武的人,肯爱惜门派,关照弟子,安良济困,传扬武学,以保侠义本色。」
紫袖心潮起伏,也对她道:「我明白的,你回去告知他们尽快离京。这里计划虽变,也不会有事。」
嘉鱼叮嘱几句才轻捷离去,紫袖又站了一刻,忽然哪里也不想去。
他迷迷瞪瞪贴着墙根滑下,坐倒在一片黑暗里,将头抵着膝盖。乱糟糟一片当中自然顾不得,此刻远离人群,这大半天积压的情绪便在胸中汹涌翻卷。
那间仓房中都有谁,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他唯有思念着五浊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无论甚么模样,甚么表情,那时都要鲜活得多。
十指几乎掐进肉里,他心口被苦涩浸满,又要抽痛,于是直起腰背,一遍又一遍运功,最终是朱印过来叫着他走。
回到城中,天色已微微亮了。他本以为要回王府,却随着六王爷又进了宫,见到了长泰帝。
他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听着王爷将此事一一禀明。陈虎显然已详细回禀过了,王爷这头便省事得多。他头一回听见这对兄弟之间谈论正事,这才知道骄纵的六喜儿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模糊中听见王爷的一些描述,似乎在说他们三人听闻炸响及时赶到,与魔教馀党力战,对方见大势已去又恼羞成怒引起了第二次爆炸,这才结束了短暂的争斗。
王爷熟知皇帝脾性,一定能将事情讲得完整圆满,因此他并不担心,甚至没有仔细听。只是如今才知道展画屏那件大氅是从前睿昭太子所赐,破破烂烂丢在院里恰好成了魔头身死的证明——毕竟那里头的人,早分不出谁是谁。
将夜里的事说完,王爷清清嗓子,郑重说道:「已近年关,昨夜因看守不力,城外放置火药的仓房爆裂起火,致使守卫军士死伤惨重。臣弟所见,便是如此。」说罢又从身上取出一样物件,投进早已备好的火盆,细细烧了。
紫袖偷眼一瞥,见是一幅画卷,那些半人半鬼的人物,逐渐被火焰舔舐得发黄发焦,化成一捧灰。
六王爷道:「魔教妖人尽皆伏诛,匪首已死,此画不必再留,因此臣弟由大般若寺中取来。无论真假,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十贤图》。」
长泰帝应了一声,十分平静,先让六王爷坐了,又说:「殷侍卫忠心耿耿,又甚是明,果然我说用人不疑,你当得起。为保六喜儿,又不顾自身安危,还负了伤,这回护卫有功,可要好生犒赏才是。」
紫袖一时不语,皇帝便道:「先在金字班做个副统领,长长本事罢。」
紫袖仍然不抬头,行了大礼道:「殷紫袖才疏学浅,不足承此重任,圣上恩眷,难以克当。恳请主上开恩,放属下出宫去。」说罢从身上取出金龙牌,又取出六王爷交给他的令牌,高举过顶,不再说话。
殿内一时安静,皇帝有些意外地说:「嫌这位置低了?」又带着安慰之意道,「你虽立功,毕竟年轻,阅历又少,叫你顶替金错春为时过早,先跟着陈虎学两年。」
「草民不敢。」紫袖道,「圣上在兴王府无尽藏阁所题条幅,殷紫袖不敢或忘——『观无尽相,燃百千灯』,本该多看世相,以增智慧;只恨自身眼界狭小,本质愚痴,竟虚度时日,难有寸进。圣上恩宽垂怜,草民却再无颜面立身金殿。本从江湖中来,只求再回江湖中去。」
他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皇帝作何反应。沉寂半晌,只听六王爷先开口道:「这狗东西不长进,皇兄不如放他跟我回府罢。」
皇帝沉吟一刻方道:「也罢,你愿意跟着六喜儿,就回他府中当差去,也是一样。」
紫袖暗暗舒了口气,这个台阶好歹走下来了。随后六王爷起身走近,从他手中取过那金龙牌;又轻轻上前去,「咔哒」一响置于龙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