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双方交锋,悄悄向佛堂那边潜去。这时陈虎见弓箭难以奏效,双足一点跃至一旁,探手一抓,竟将一只装了水的大缸提起,朝上掷去。那缸半人来高,庞大沉重,半空中嗡嗡作声,却飞得又准又快,眨眼间便到展画屏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朝后一仰堪堪避开,却又手臂轻舒,将那水缸勾住,腰杆借势一挺,长身而立,水缸便甩回陈虎身前。
陈虎双脚一错,当即出掌,劲力到处,将那水缸逼在半空,暂不下落;展画屏也随之一掌拍出,水缸上下剧颤,两人劲力贯通,满缸清水轰然作响,飞出缸口,散作一面透明水墙,哗啦啦溅成一片;水缸却「当啷」一声轻轻落地,竟然完好无损。众人尚不及惊叹,那铜制的大缸已从中裂开,两半缸身开花般一歪,裂口刀割也似整齐平直。
这一击声势浩大,一时四下寂然,展画屏含笑道:「这样大的缸,你朝这佛堂抛,不怕你主子嫌你谋逆,要你脑袋。」陈虎便道:「你既知道这里要紧,还一味装神弄鬼,不挑旁处送死?」说话间身后禁卫又增加了一队。
紫袖此时已偷偷溜得稍近,藏身黑影当中,看见展画屏脸上像是覆着人皮面具,双眸湛湛,面貌倒纤弱了几分,是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他有些疑惑,又瞧着众人手中的兵刃心慌:虽然一时拿他不住,只怕来人越发多了,终究插翅难逃。展画屏却对陈虎说:「正是来找你的。」语气只如见到老友,十分亲切。
周围数人都看陈虎,陈虎双眉倒竖道:「逆贼……」不等他说完,展画屏便又好声好气地说:「你去把陈麒杰叫来,这里有几个朋友想见见他。」他声音不怎么响,反倒压过了陈虎一头。
紫袖见他信口开河,原本想笑,听见皇帝的名字便是一愣,果然陈虎喝道:「胆大包天!主上尊诲岂是你能叫的?」
展画屏道:「我凭甚么叫不得?名字起了,不就是给人叫的?否则先帝何必管他叫甚么。」他身处屋顶,却端出两分主人姿态,对陈虎道,「问问陈麒杰,还记不记得他的二弟陈麒桓?」
「桓」字一出,顿时鸦雀无声。连紫袖都知道,这是睿昭太子的名字,皇宫当中想必无人不晓。展画屏却不给众人留下开口的时机,又接着说:「顺便再问一问他,今年也按时祭奠了双龙不曾?若不是太子陈麒桓死得及时,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坐上金銮殿。」
紫袖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他本以为展画屏很快便要被认出是魔教教主,说不定自己也很快便要被推出去了;没想到他上来揭出这样一件事,根本没有旁人插一句嘴的馀地。
他不晓得为甚么这样的话会从展画屏口中说出来,却单凭直觉,也觉察到这件事应当是很大的。他远远看着陈虎,见那身姿虽站得威武,表情却十分复杂;身后的侍卫和禁卫,也都彼此传递着眼神。紫袖看着一时有些尴尬的局面,料想这些人一定万分后悔自己身在此处。他虽进宫不久,却也明白这种悚然——他们会因为听见这样的事而心生畏惧。仔细分辨,随着展画屏说话,甚至连其他的禁卫也都没再赶来了。兴许是错觉,紫袖仿佛听见了高墙之外有人悄悄离去的动静。
陈虎必然也察觉话风中隐藏的危机,当机立断吼道:「一派胡言!」随即身后举出弓弩,又是一轮箭雨,比头一阵更为强硬,另有人向前冲锋,直取佛堂。这时却见佛堂屋檐下亦有箭杆飞散如雨,将靠近的人统统放倒,原来方才屋顶数人接了箭去,悄悄传递给埋伏的人,此刻倒成了兵器。又听一阵叮当乱响,是上头洒下暗器,将十来枝箭原路打回。
陈虎正要再发令,身边却有人拾起箭来,随即递给他瞧。陈虎拿来细看,登时抬头问道:「奚山雨的无字铜钱?你如何会有这件东西……你跟三神将甚么关系?」
紫袖心中打了个突,自然不知道这一串话是在说些甚么。正寻思时,便听一个女子说道:「看来还有人记得金殿三神将,想必你也是侍卫了罢。」展画屏身旁走上一个人来,也戴着人皮面具,正是曹无穷。
陈虎沉声道:「金殿三神将,是先帝的御前侍卫,只因拳拳忠君之心,先帝龙驭宾天时,早随之同登净土。这无字铜钱铸法花纹独一无二,宫外应当无人再有,你从何处得来?」紫袖闻言暗自点头,三神将原来是同行,难怪陈虎知道。只怪自己来得迟,尚未听谁说起这几个人。
曹无穷道:「哦,原来是跟你们说殉葬了?可惜你的消息不准啊。老皇帝的坟里,是决计找不到这三个人的。」她笑嘻嘻地说,「程东来孤家寡人一个,死得最早;奚山雨第二个死,北岳和敌人同归于尽。」说罢一拍手掌,「你的前辈金殿三神将,全被杀光啦。」
陈虎显然吃了一惊,又问:「你藏头露尾,又如何能信?」
曹无穷道:「北岳是我姨母,和奚山雨结为夫妇,因此我才学过。没想到你只认得这铜钱,却认不出北岳这门手法,是我高看你了。」说着不屑地撇撇嘴,「那时候恶人要除了他们,连家人也不放过,我妈妈也没能幸免。只有我和哥哥跑了出来,才能活到今天,同你讲这件事。」
她语声清脆,如冰凌落地。陈虎听得一愣,只道:「一派胡言。」气势却弱了三分。
「别急,」展画屏道,「一派胡言的还有这一位。」说着又一指,「伸手菩萨的胞弟,被陈麒杰指使中露山去来观的人追杀,偏偏不死,你说气不气人?」
他身旁站着的人,虽也不曾显露本来面目,紫袖却认得是兰泽。他惊讶之馀,忽然回过味来:难怪展画屏说抽不出身,要自己一个人去南方探查,原来魔教都忙着这件大事,自然是没人有空闲了。他松了口气,那时展画屏众目睽睽下现身英雄大会,独个儿同旁人车轮大战,哪怕千夫所指,也照样毫无惧意;如今显然又是来寻衅生事了。
紫袖藏得更妥当些,忍不住摇头发笑:这着实是展画屏能做出来的事。只是他自己同样做着看客,如今的心情,和那时在大般若寺又有不同。魔教一定是谋而后动,说不准今天这一趟,便是为兰汀报仇的一步;而他不再站在人群中担忧,只需细心观察,随机应变。
他看着对峙的双方,陈虎却像是对展画屏所言极为陌生,说道:「三神将也罢了,伸手菩萨又是谁?」可见并不认得兰汀。兰泽却笑道:「不认得他不要紧,南浦飞霞你总认得。」
这时响起薛青松的声音道:「南浦飞霞征战半生,鲜为人知,故去之后也只草草发丧,我舅舅看不过替她说了句话,全家便遭了殃。」他口中吐出几个陌生的名字,又说,「胭脂明王从前的部下,都叫恶人找藉口杀尽了。」
众侍卫尚能安静,禁卫的队列当中却发出低低的言语声。紫袖揣度情势,想是里头有人认得或是听说过胭脂明王的事了。
薛青松话音刚落,展画屏又对陈虎道:「恶人的清大业当中,千帆院可出了不少力。金错春一死,想必宫中侍卫也快死绝了罢?」
紫袖听见这句话,头脑一嗡:展画屏知道金错春是皇帝的侍卫!他是知道的!他带人杀去千帆院,并不只是为迟海棠和薛青松报仇。一瞬间他几乎落下冷汗,脑中转过数个念头,又都强自压住,只看着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