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错春眼神闪动,望着他说:「你倒是比老六出息。金哥向来没甚么朋友,只同你说过这样多的话。你要在江湖打混,必然也以强为尊。我从出师头一天,这条命随时可舍弃,今天不如成全了你。除了一身功力,我还有别的教你。」
紫袖却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金掌院这名字诚不欺我——你算是把我打磨出来了。我如今反而不需要你的功力,因为有一样你说得也对:高处才见得多,能左右许多事。」他唇角扬起笑来,压低声音,「可你不死,又叫我怎么向上爬?」
金错春的眼神蓦然一冷,紫袖对他心存提防,始终执剑未松,此时反手扬起常明剑正待刺下,却听十几丈外有人叫道:「先别杀他!等等我!」倒是薛青松来了。金错春听见他的声音,面色忽变。紫袖知道他必然是想起河畔伪装的夫妇,终于对他说道:「你看,魔教为了今天,已等了多年。」金错春面色忽转惊惧,张口欲说,紫袖手指疾弹,一颗佛珠早已出手,正中他的喉咙。力道拿捏得宜,喀一声轻响流出血来,不至取他性命,却足以令他有口难言。
金错春已经不需要说话了——从今以后,或许由他来替他说话。这个人只需要沉默地呆在此地,至于哪一刻死,都是不要紧的。
薛青松奔至近前,看金错春果然倒在地下,戟指怒骂道:「你这狗贼!你也配用光阴尺?!以为拿了她的东西,就有她的本事,甚至胜过她了?你拿你师父的武功,又拿她的兵器,你这一身功夫,有几分是自己的?」朝金错春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又说,「天下相似的兵刃武功何其多,全看谁使!光阴尺拿在你手里也不过是件凡铁;老天仍旧知道这是南浦飞霞的东西!」
紫袖见他神情激愤,一边纳闷,一边盯着金错春,见他眼帘半阖,流露出轻蔑。他问道:「南浦飞霞是谁?」
薛青松气咻咻地道:「她是身手最好的女将,是北疆前线的先锋!两军交战时她永远冲在前头,认得她的人不多,可她是英雄!」他抹了一把眼角,恶狠狠的看着金错春,「我舅舅曾是南浦飞霞的部下,她过世之后,只留下了光阴尺,供奉在家。遭难那时,舅舅在我家客居,不但他全家上下,连我家里都没了……我娘托马夫舍命把我送了出来……从那天看见这把尺,我就知道是千帆院干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紫袖看着他扭曲的表情,这才明白他在河畔为何发怒,原来他认得这件兵刃。没想到光阴尺原先并非金错春所有,他看着金错春起初惊诧又转漠然的脸,迎着那不见外的眼神,当下明白了一多半:薛青松舅舅定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金错春才领命而去,顺势将这件兵器据为已有。如果薛青松是局外人,自然是不懂的。
他心中暗叹,难怪曹无穷带着五浊谷全部人马来到此地,原来向千帆院讨债的不止一个迟海棠。
「千帆院死有馀辜!」薛青松边说边朝金错春啐了一口,看着光阴尺道,「这应该是我的东西!」说着俯身便去拿,紫袖被他挡住,连忙拉他,却为时已晚,金错春蓦然爆出一股气劲,将薛青松远远弹开,平地蹦了起来,飞一般掠向大门。
紫袖二话不说立即追去,金错春蓄势已久显然打定主意绝不回头,功力此刻竟比先前高出些许,霎时便奔至门前。紫袖紧紧跟上,眼见到了众人口中魔窟一般的千帆院,却是两扇普普通通的大门。那一刻人声喧嚷,他心地空明,只剩一个声音:决不能放他进去。常明剑早已遥遥前指,却是浪淘沙的招式,劲力带着无坚不摧之意当头罩去;金错春骇然回首,光阴尺迅捷无伦也已挥至——
二人拼尽全力的一击,全部落在尺剑之上。
紫袖心中大叫不妙,金错春劲力浑厚,凭光阴尺的威力足能将常明剑击断;却也无路可退,一边运劲抵挡,心中却闪过从吴锦三手里接过常明剑的时刻,不断念叨「三哥对不住」。正相持时,院内忽有火光扬起,剑身映出一道金芒,像由黑夜里召唤出黎明。
电光石火间,金错春似被常明剑晃了神,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紫袖双眼登时一亮,手随心动,圆转如意,常明剑便朝那一隙空门刺去,霎时刺入金错春的胸口。
金错春并不躲避,却不等他气力用尽,带着长剑便向后急退。紫袖未曾想过他竟这般扛打,正要再向前去,金错春却身形一晃,未及站稳,跌倒在院外空地,口中涌出血来。
院里人声逐渐低了,金错春失神的双瞳倒映着跳动的亮点,分不清是天际的曙光,还是身畔的烈火。他老老实实躺着,丝毫不觉疼痛。是谁在笑?整天懒洋洋的那张脸,如今还是一样讨人厌。
紫袖见他双唇翕动,竟挤出破碎的残响,便在手中扣住一枚佛珠,走上前去,侧耳倾听。金错春轻轻地问:「给你……剑的丶人,还好么?」几个字十分勉强,紫袖只大概明白,想了想便老实回答:「不大好,只喜欢少年郎,总被他大哥骂。」金错春轻轻哼了一声,少年般的面孔微微一动,紫袖刹那眼花,甚至以为他笑了。
陆续有人走了出来,金错春吐出嘴里的血,在脚步声中含混地道:「你换把剑,我换个活法。」紫袖听不大清,半蹲下道:「你说甚么?」心下提防他再次暴起,金错春却运了口气,又说:「剑不能毁在你手,我也一样。」这回却说得清楚许多,随即再不开口,赤手抓住刺在胸口的剑刃,发力一握,常明剑锋锐的剑刃居然碎成数截,他的半只手掌也被削掉,落在一旁。数尺外迟海棠惊呼一声,紫袖也握紧了拳。能将常明剑折断,想必他已用尽最后的气力。
金错春身下血泊早已蔓延开来,他脸色发青,从自己的血迹中爬起,袍襟兜了断剑,摇摇晃晃向燃烧的屋舍艰难走去。紫袖向前赶了两步,又停住了脚。那明灿灿的大红锦袍,仍旧绣着斑斓夺目的牡丹,前头看时富贵荣华,背后却都被血浸透了。
魔教众人看着他走进火焰,直到那房屋烧得塌了。迟海棠坐倒在地,薛青松抱起光阴尺泪流满面。
不知谁经过,拍着紫袖的肩膀说:「可惜了一把好剑。」他内心欷歔,既觉值得,又觉有些对不住吴锦三。展画屏却走过来摸摸他的头说:「这剑兴许原本就是他的。」迎着紫袖诧异的眼神,又说,「万法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
紫袖疑惑道:「日月常明……这不是《六祖坛经》么?」
展画屏道:「金错春说自己曾用的是日月枪,我才这样猜。日月枪,常明剑,本是一对,或是材料相类……他舍弃了日月枪,才换用光阴尺。想必赠你剑的人,从前跟他也有些渊源。」
紫袖恍然大悟。少年岁月里,想必他与吴锦三,也有过一段故事。后来他自行抛弃日月枪,选了更强悍的光阴尺,去丈量世间一切。当看见常明剑也已易主,也许金错春早就明白,无论青梅还是竹马,被岁月洪流冲刷过,都已褪色了。
他忽然也醒过神来,曾感觉金错春对他留过些情面,一定是因为这把剑,因为吴锦三——兴许还是因为他,吴锦二才结识了金错春,成了千帆院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