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瞎猜。她此前试探着买了些文具,大着胆子把价格翻了两翻报上去,宗公子压根儿没有发现问题。心中不禁大加赞美:宗公子真是人美心善,是个万中无一的好主家。仲简见她二人手挽手,都笑得真心实意。不知怎的,硬是觉得周身打个寒颤。两人之间多了个月娘,气氛自然许多。蒲月当着恒娘的面,不好跟仲简讨价还价,只捡些太学近日的趣事来说:“金仙子与我说,时中斋有个太学生有怪癖,喜欢折磨人玩儿。她们都很怕被这人照顾生意。偏生这人有钱得很,一个个院子,一个个行首,依次点到。她很怕会轮到她。”恒娘吓了一跳:“这人是谁?如此可怖?”蒲月眨眨眼,故意卖关子:“想知道是谁?这几日记得买泮池新事,便知分晓。”恒娘没想到她连她的生意也做,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真是做这行的料。”三人将将走到路口,拐弯的时候,恒娘走在最边上,脚下踢到个硬东西,差点摔跤。蒲月连忙伸手扶住。仲简眼神锐利,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恒娘与月娘也上前。恒娘脸色有些发白:“这是个……人?”此处已接近大街,路边每隔数米,便有街灯,通宵不灭。借着不远处的灯光,可以模糊看到,地上有团缩起来的杂草。仲简伸出手,拨开草杆,露出一张灰败的脸,爬满皱纹。月娘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冻死的,死了有个把时辰了。”仲简站起身来,带着她们绕过那堆杂草,往不远处的军巡铺走去。抬眼看看夜空,淡淡道:“此前听钦天监的博士说过,今岁重寒。”顿了顿,方道:“每年都有冻死的穷人。今年的日子只怕更难过。”月娘忧愁:“炭价可又要涨了。”——薛家二楼。薛大娘被堵到喉咙口的浓痰惊醒,强撑着半坐起来,抓着床方,弯腰咳嗽。动静太大,惊醒了一楼的姐儿。燕姐儿让翠姐儿继续睡:“我上去看着。”披了袄子,去灶头提了一直温着的茶壶,动作极快地上了二楼。扶着薛大娘,一边学着恒娘教的法子,用空心拳轻轻替她拍背,一边往地上摆着的盆子瞟一眼。瞬间睁大眼,强行忍住惊呼,压低声音:“大娘,盆里见血了。”薛大娘早觉出喉头有股异样的腥甜,睁眼看看,复又闭眼。喘着气,挣扎着嘱咐燕姐儿:“不要告诉恒娘。”燕姐儿皱眉,想要劝她:“大娘——”薛大娘笑笑,勉力拍拍她小手:“没事,我这病,常有这症候。你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恒娘最近忙,等过了这几日,再与她说,也不打紧。”燕姐儿半信半疑,应了一声,去与她倒热水。忽然又听大娘细细的声音:“今日的周婆言,是在桌边上搁着吧?你帮我拿过来。”情动之恒娘头日傲然决绝,与盛明萱断交。隔天就在袁夫人召集的京中才女诗会上撞见,盛明萱忍不住拿起帕子,掩口笑起来。周围有人好奇相问,盛明萱三言两语遮掩过去,并没拿这事为难她。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反主动开口询问:“恒娘如今在读什么书?”旁边围着的一群官宦小姐都笑:“盛娘子这问得正好,我们也来听听。说不定,还能与薛主编偷师,学些高深学问。回去唬弄那些不学无术的兄弟们。”恒娘老实回答:“刚刚读完列女传。”顿时就有人抚掌,又笑又叹:“坊间传闻,薛主编是诗礼簪缨之后,因故流落民间。然而世家之后,天生不凡,岂同流俗?虽经离散,然薛主编的风骨才学,足堪为世间女子翘楚,方才有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今日一见,余者不论,单这谦逊风度,就远超我辈了。”众女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气,纷纷附和,都笑道:“正是,与薛主编相比,我们可都成了哐当响的半桶水。惭愧,实在惭愧!”恒娘呆看着她们,一时哭笑不得。女人社中传市井流言,将她夸成天女下凡,菩萨点化,三头六臂一样的女神仙。她原以为,这样荒诞不经的传言,大家闺秀必不会信。她们确实不信。可这「曾经身份高贵、一朝流落民间」的故事,岂非一样离谱?她倒是真想自己有个非同凡响的出身。小时候不懂事,有时候被她娘责打了,不免便有些白日梦,恨恨想象着,薛大娘才不是她亲娘,有朝一日,会有仆从如云的公子王孙找上门来,跟她说:你是本王(本老爷)失散多年的女儿,随本王回家去,日后读书也好,玩耍也好,都随你的心愿,再不需过这种没日没夜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