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草莓真漂亮。”李秋屿拿起一颗草莓,像远眺暮色,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明月凝视他的脸,她静静淌着眼泪,她知道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没说,她在等,李秋屿却忽然?说,“人为什?么喜欢草莓?因为它味道香甜?为什?么喜欢那只猫?觉得它可爱?还是无聊时当解闷的小东西?猫死?了,人们觉得伤心,但很快能找到替代品,爱抚它、逗弄它时,未必是出?自于善意,可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但狠狠抽打它时,却是纯粹地想弄死?一个?生命,不掺任何杂质的恶念。我也许从没真正喜欢过那只猫,也没真正爱护过那个?小妹妹,我只是怪她,怪她们母女两个?为什?么出?现在了某个?环节上?,让整件事性质完全变了。我本来在所有环节之外?的,最后不得不和她们一起永远钉死?在那里,”他用力?揉起脸,“我太卑鄙了,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这么想,可见我跟赵斯同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他说的没错,我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我做这些的时候,是只想寻求什?么正义吗?我有自负,优越感,就像姐姐……她迷恋我,是有悖人伦道德的,一只老?鼠偷了人的粮食,是没道德吗?它的角度只是仅仅找吃的,道德是人给它的,它其实什?么都不懂……姐姐可能把?自己当老?鼠了……”
李秋屿几?乎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他眼睛出?奇地亮起来,火烧一样盯住明月,“你害怕我吗?我对你也是不道德的,我对谁都没道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事情发生过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学法学,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些强有力?的借口,看?各种各样的书,也是这个?目的,我必须是无罪的,不能有罪,只要我后续不再做什?么,就不会再有任何事和任何人来骚扰我,但我为什?么还是做了?为什?么要资助你念书?知道那个?伯伯怎么发现的吗?我复盘多次,也许是我在他家沉迷阅读心理学书籍的时候,也许是我问他怎么看?待《罪与罚》主人公的时候,也可能是我盯着别人时,流露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眼神?他非常聪明,什?么人都见过,他本人是极其正派的,我一直认为,只有至纯至善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识人能力?,因为自身跟恶是两极,相互排斥,所以哪怕恶装成善,他也能敏锐地嗅出?些蛛丝马迹。他嗅到了,却没有问我,什?么都没问,他只需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能猜出?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连劝诫都没有,是觉得我无可救药?还是觉得我跟他最初的印象南辕北辙,失望至极,不想再说一个?字?赵斯同亲近我,总是把?我当同类,我确实是他的同类,要不然?他不会找上?我。你疏远我是本能,任何人看?清我真实面目,都会疏远我,除非同类。我无论再怎么找借口,说服自己当初是正义之举,替天行道,对那条街上?的人毫无损害反而是件好事。确实是这样,大快人心,老?百姓总是期盼有个?青天大老?爷出?现。但这些借口都无济于事,掩盖了我真正的心思,我只不过想证明自己比别人都聪明,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没错,他们两个?在我眼里都是蠢货,死?不足惜。”他又流露微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说话这么恶毒,跟你想的李秋屿一点?也不一样,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明月,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想收服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是如此,你缺乏关爱,只要对你释放一点?点?善意,你都会感激不尽,只要我表现出?理解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迎合你的意思,给你找最恰当的注解站住脚,你就会对我死?心塌地,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何况,我身体力?行地帮助你,不仅仅靠一张嘴,最初我靠什?么吸引的你?一句话?一个?表情动作?还能记起来吗?你看?看?你救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桌上?的草莓,没人再动了,李秋屿目光落在草莓的红上?,非常熟悉的颜色,他想起来了,白猫在跟他们玩耍时,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曾经撞烂了花盆,花盆里种着一串红,就是这个?颜色,它淌的血,也像一串红。
他很多年不曾留意任何植物,现在,又想起了黑色泥土里卧倒的一串红,红色扎进眼里,李秋屿一阵战栗,明月一直凝视着他,她轻轻抹去泪水:
“他们两个?,是说那个?当哥哥的,还有卖卤菜的男的吗?”
李秋屿对上?她眼睛,没有回应,他呼吸有些急促,想是在抉择什?么。
明月泪眼婆娑:“你已经受到惩罚了,有良心的人才会受这样的惩罚。”
李秋屿下意识摇头?:“不,明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不要信我,一件事不同的人说,完全能是两个?样,很少有人不美化自己,我也是。”
他颧骨呈现病态的潮红,像饮了酒,他的意志依然?非常坚强,但情感上?,脆弱得如一团泥浆,明月抱住他脑袋,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胸膛,她泪如雨下:
“你别说啦,我是不信你说的那些,你不是赵斯同的同类,对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受过惩罚了,一天也没停过,直到现在都是,已经够了,别觉得没办法挽回,咱们一块儿,还能做很多事,好的事,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的大,咱们齐心合力?,一定能再做些事的,你相信我,你就想着跟我一块儿活在平原上?,它多大啊,从不怕人踩它,什?么事都能托得住,你信我吧,我知道你吃的苦够多了,你一定信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第70章“你早就在做好的事……
“你早就在做好的事了,是你没意识到。不说旁人,只说我自己,没有你我现在不会在这儿,我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是你让我来到这儿,受更?好的教育,我从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奶奶会记得你,棠棠也会,还?有我不知道的人,都会一想起?你这个?人是好的回忆。真的,你一定得信我,我不说谎的。”
她声音又低又急,怕他不信,见李秋屿不说话,明月低头亲了亲他眼?睛,带着哭腔说,“我真想把你按我胸口里,看看我心脏,就知道我没说谎了,你要是不知道,一遍遍只想那个?事儿,才是犯罪,因为你只能瞧见自个?儿,看不见旁人爱你了。”
李秋屿抬起?脸,喉咙滚动:“我刺激了那个?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其实?他没醉。他不是用?醉酒壮胆,是我故意让他知道,有精神问题的人杀人也不会被枪决,因为他的意识不受自己控制。他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非常要面子,让他起?疑心,不能直接说他脸上,他会扬起?拳头把你揍一顿。应该等?个?时机,让他正好看见你跟别人窃窃私语,只让他听?见几个?关键词,比如卖卤菜的,妹妹,再对他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异样的眼?神,叫他去猜。在这之后,只要他出现,你就立刻闭嘴,他的猜测就全成了事实?。”
他看出这个?人暴力、冲动,也许早晚会犯罪,已经?犯罪了。大人容易低估一个?少年,哪怕知道他念书很厉害,但仅限于常规的知道,一种知道猪肉香、粪便臭的知道。他在这里生活几年,抵得过人家几十年,除了那位伯伯,几乎每家每户都喜欢聊家长里短,老保姆也不例外,并非都是恶意,有时只不过打?发无聊时间。日子这么长,不说点闲话,怎么捱得过去?
那傻子妹妹,连卖卤菜的也不敢动她,因为哥哥野牛一样的身材,能震住很多人,这是街坊们的共识。但卖卤菜的不这么想,他总叫嚣着,早晚要给?这人一点颜色看看,到底怎么给?,谁也不知道。
只要李秋屿愿意,跟同?样爱说闲话的同?学?说点什么,那这话就会顺着对方的嘴,进入无数张嘴里。进入青春期的男学?生们,已经?知道很多事,对性天然好奇。他们撒尿时打?赌,早晚有一天卖卤菜的会去干那个?智障。这个?字眼?非常露骨,谁也没觉得什么,他们周围的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秋屿走过去,漫不经?心说也许已经?发生了。他不爱说话,他是班里最聪明最神秘的学?生,他一说话,大家便都不自觉地信了,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很平静,说在菜市场听?人讲的。他看起?来对这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听?他们扯淡时,无意提一嘴,也不参与讨论,很快走人。
这更?可信了,菜市场的人什么都知道。流言没有具体的哪张嘴,不是哪个?人,是菜市场,那儿鱼龙混杂,有无数张嘴。
传下去也非常容易,开头永远是“听?菜市场的人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大家都知道了,但没人敢在做哥哥的人跟前说。
他替人杀猪时脑子最灵醒,阴沉沉的,手拿尖刀,开膛破肚非常娴熟,他杀狗也利索,人都远远看着。他杀完牲畜后,会去调戏女?人,到卖鱼的妇女?跟前,撩起?人的围裙,擦手上的血。
这一点,李秋屿观察许久,他猜血让这人兴奋,甚至可能引起?他的性欲。他杀狗时,总有小孩子等?着捡狗牙,有个?同?学?想给?妹妹要个?狗牙戴着玩儿,不敢上前,李秋屿过去跟同?学?说话,他有意把“妹妹”两字说得高声,意味深长看向这人,等?对方回望过来,他便避开他,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告诉同?学?:“这人不一定乐意给?,可能会骂你,不过你可以试试好好跟他说。”
“我不敢啊,我妈说他有点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