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去睡觉,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屿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明月声音像坏弦子:“你会睡着的,你早晚会睡着的。”
李秋屿说:“我一直觉得,以咱们的关系,我是能过问你的,你也许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我为什么要第一个想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我这?样?”明月忽然愤怒了,“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家里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喜欢什么,什么性格,念书怎么样,你什么都?知道,最后走?了,我呢?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只管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能接受,一无所知,再看你走?远,消失,像没认识过你一样。你可以想怎么影响我就?怎么影响我,我讨厌你,我现?在开始讨厌你了!”
她激动地?要命,对他有十足的怨气,她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说得更?多,说出?去的话,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开始大发脾气。
李秋屿沉默听?完,问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这?个事吗?”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团,扑闪着眼?。
李秋屿说:“咱们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我想着回来跟你说说话,一天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还没成年,我能影响到你,但你这?么聪慧,早晚会成长起来,发现?我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我说的,做的,都?不再是你当?初认为的那个样子,我是个普通人,在你心?里会褪色,也许现?在已经开始褪色,可能是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这?没关系,我替你高?兴,没有人会完全影响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念初一,已经有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你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坚韧、上进,我没那么大能量,去影响你心?智,如果?你真觉得跟我相处让你不舒服了,觉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对你的资助不变,我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永远作数。”
明月眼?睛湿润着:“我没说错,你就?是这?样的,只管来,又只管去,我从头到尾,只晓得你叫李秋屿,在酒店工作,你其实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过,可能在我之前,还有之后,你都?资助着旁人,你对帮过的人记忆模糊,往后名字八成都?记不清了,人家却要记你一辈子。你晓得怎么动人家的感情,自个儿倒没事,人想多记着你什么,到头来发现?,只有李秋屿三?个字。”
她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歇,真正给她羞辱、痛苦的恶棍,不是李秋屿,她的愤怒对恶棍毫无用?处,只会招来耻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无奇,什么力量也没有,在杨金凤受难时,只有孱弱的单薄的一具身体。读过的书,脑中壮阔的想象,都?像齑粉,现?在又到了那样的时刻,都?像齑粉,李秋屿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么这?么荒谬啊,人怎么能这?样?明月心?里一阵阵紧缩: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觉得我不是好东西。她被这?个念头弄得脸色转白,红晕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剑拔弩张地?注视着李秋屿。
明月因为极度紧张,头跟着隐隐作疼,如果?他指责她一句,一句话,几个字就?够了,她为即将到来的羞辱做着准备。
李秋屿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他倒了杯水,自己喝。
“明月,你还是把我想太好了,资助你是偶然,我也没有持续资助人念书的计划,更?没想过做点什么事叫人记我一辈子。”
他扭头盯着她,“人这?一辈子长了去了,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即使我做过什么,人家会记一辈子?多大点事?我那年买过朱兴民一把青菜,他现?在也许记得我姓李,但那又怎么样,不会比给他一张假钱记我记得深刻。你不是朱兴民,我跟他只一面之缘,生活中太多时候人跟人都?只有一面之缘,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你呢?你对我真的只是知道我叫李秋屿?”
他语气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叫明月不再那么紧张,却更?加恼火:“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多好?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好,因为你对人都?这?么好,就?没分别了,你跟朱兴民要是多见几次,你就?会买他种的所有东西,你就?跟着他回家,看他给你杀鸡宰鸭。你最擅长这?样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人。”
李秋屿仿佛也不明白了:“你们哪种人?”
明月咬牙切齿:“我们这?样穷的,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卑说这?个,不是的,我是看穿了你,你动动手指头,我们就?会感恩不尽,你好像是什么文明世界的象征,又有钱又高?尚,故意让我们把你想的完美。你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事,不用?问,我们的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自动就?跑出?来,一股脑什么都?跟你说,你对这?些事其实根本不感兴趣,装着很想听?,这?样才能完美。我们却对你好奇,去想你,但你呢,你自己觉得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不稀罕跟我们说自己的事,觉得我们不会懂,也不配了解,我们能配上的只有你掏钱包的动作,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你说的对,你不如给朱兴民一张假票子,叫他气得骂你,一想起来就?骂你八辈祖宗,也好过五块钱,叫他永远记你的好。”
李秋屿默默听?着,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手抓住桌沿,像在克制着什么,好大一会儿,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叫什么,你现?在如果?想骂,也可以骂,他们都?是死人,听?不到。”
明月像是不屑:“我不骂,我骂了更?显着你好得不得了,我们这?样的,素质低才符合你真正的想法,我偏不。我骂了你不会生气,又给你的好添砖加瓦。”
李秋屿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我?”
明月心?里痛快了点儿,好像大仇得报,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会这?样说话。
李秋屿深深望着她,一言不发,明月眼?神凛然:“我知道你想我什么,你一定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乖的小孩,原来这?副嘴脸,我真是没事找事,才帮她念书。你从没真正觉得我值得你帮,你对我,像城里养狗的,小宠物狗不需要知道主人什么人,只管吃好睡好玩儿好,我讨厌你这?么对我,你没把我当?人。”
她又激动了,这?会却极力忍着。
李秋屿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名指在桌面上,轻缓滑动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