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不发。李隐舟走至孙权身后,将风雪掩在窗外。他和孙权都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聚散离合不过人生常态,可这一刻他却仍觉得对方还似那个倔强偏执的少年——鲁肃宽慰他帝王无情,他便当真不肯哭、不肯难过、不肯令他再有半点失望。雪漠漠下了一程,天光又暗了几分,孙权收拾好情绪之后,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那你呢,时疫一事为何隐瞒孤擅自行动?”在其看来,李隐舟一开始借托鲁肃之言赶来前线,其后孤身赴曹当是受其托付,没想到他并未插手此事,反而是李隐舟自己做出的决定。孙权盯着这个少年相识的旧友。近三十年风风雨雨,他并不相信对方真的会背叛他,但他需要一个答复。李隐舟搭下眼帘,眼前闪过久远的一幕,他想起庐江城外的虎,想起孙策与周瑜默契的一箭,不觉间缓缓地笑了一笑:“主公可还记得年少时候,周郎与伯符将军合力射虎,那时将军问孝则,是山火可怕,还是老虎可怕。”孙权的目光紧紧落在他平展的眉目上。“其实山火与老虎都不可怕,老虎凶悍却畏火,而山火可以杀虎,却也可以焚林,一切只看用火之人居心何在。”他与孙权四目相恰,坦荡极了,也平和极了,“某不过一介匹夫,唯愿世上病痛之人再少一人,如此而已。”对于经历了逍遥津惨败不久的孙权而言,击败曹操、证明自己的诱惑实在太大,若早将此事和盘托出,恐怕他根本不能冷静思考,进而酿成弥天大祸。这也是曹操一开始从容应对的原因,他算准了李隐舟,更算准了孙权。孙权微微地皱眉,眼中复杂情绪交叠闪过,过了半晌才无奈地叹气:“这么说来,你还得亲赴蜀中一趟?”按其所言,疫情从中原扩散,接壤之处皆难免遭殃。李隐舟托腮想了想,却道:“恐怕有人比我先行了。”孙权眼眸一狭,有些不信:“……曹孟德?”曹操能有此番好心?李隐舟点一点头:“毕竟,他仍是丞相。”他与曹操之间你来我往这一战,看上去是曹操在赌他的狠心与决心,可又何尝不是在赌曹操心中的天下苍生?如今想来,此战并非是他赢了而是曹操愿意输。——————————————时光便在药炉无声的噗噗的沸腾中慢慢翻过苦涩的一页。曹操果真将防疫的药方公诸于世。这场横空而出的时疫终于无声息蔓延开,北原、西蜀与江东三地暂且放下连年纠葛,用短暂的和平合力对抗无端的灾难。鲁肃死讯传开以后,四海之内皆素白衣,三月以来不生烟火,整个天下皆为他举哀,就连诸葛亮也在成都亲自设祭坛悼念旧友。此举被许多吴人怒骂,早些年要借荆州的是他,借了不还的也是他,在外人看来他和鲁肃早已各为其主,只差撕破脸皮,又何必借此惺惺作态?可李隐舟清楚,三分天下、合力抗曹的战略与其说是孙权与刘备的共识,倒不如说是鲁肃和诸葛亮的坚持。而今支持的这个理想的一角坍塌了,即便慧绝如诸葛亮也无力回天。他仅能以此悼念昔日战友,纪念无法继续坚持的坚持。……仲夏,连绵数月的雪渐融为濛濛细雨,将小半年的霜天洗去,露出黢黑的泥土、青黄的草芽和深埋了一春的落叶。庭中一蓑衣老翁正弯了腰慢慢将枯枝扫开,笤帚擦过湿润的地面,发出沙沙、沙沙致律的声音。融雪嘀嗒淌下屋檐。吴郡新来了信。鲁肃的夫人在化雪的日子产下一子,因其已高龄,孙尚香特陪产数月,亲自替她接生下这个遗腹子。所幸上天并未再为难这对老夫妻,这个迟来的孩子意外地安然落地,健康、漂亮。“鲁……淑。”凌统揽枪靠在门旁,歪头细看了那信半日,终是未解,“淑是什么意思?”甘宁也跟着嗤笑一声:“怎么取了个女孩名?”难得这二人没有喊打喊杀,目光齐聚,各自费解地琢磨这有些柔气的名字。李隐舟伸手接过那竹简。他们夫妻二人年少时因病无子,后来鲁夫人病愈,却又总缺一点子女的缘分。这个“淑”字是鲁肃临终前替孩子拟好的名,想来期望已久。李隐舟蹲下身,用树枝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写出这字给这二人看。“淑就是流水之声,上善若水,所以才有了宽和、良善、美好的意思。”他唯愿给后代一片安宁的水乡,一个远离战火、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他自己简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