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已做出了选择。他也唯有尽力护她走完这程相似的路。年关以后的第一场春雷中,孙茹开始有了分娩的迹象。李隐舟早早地备好了麻肌散、蚕丝线及一应精心消毒后的手术器械,再三得到孙茹的肯定答复后,才稳住手腕,在那高高隆起的紧绷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啊!!”随着血痕染上银亮的刀锋,痛苦像山洪般席卷而来,孙茹半麻的躯体猛烈一挺,急遽的颤抖犹如一根将断的弦。李隐舟深看她一眼,抬眼对孙尚香果断地道:“按紧。”他不可不忍,两条性命在他的分寸之间,一厘也容不得偏。轰!惊雷一炸。急电划破倾盆的大雨,在这刹那间将昏沉的屋子照得雪亮,孙尚香焦急地垂目,见那纤细的眉头拧出一串又一串的虚汗,顺着煞白的脸划过眼角。腹上刀尖却是接着稳稳落下。孙茹用力将一嘴洇血的白布咬紧,将痛呼生生咬断在齿关。孙尚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痛苦而倔强的面容,恍惚中,嫂嫂那张浸满了血的脸与眼前挣扎的表情重叠起来。“专心。”一道近乎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深深一眨眼,将犹豫泯下心头。哗——雨又落了一重。无尽的煎熬中,一声婴孩的啼哭忽响亮地划破了晦暗的雨夜,将那沉沉的暮色点上一重新生的喧嚣。“你看。”孙尚香极小心地将新生的孩子抱在孙茹身边,把那张涨红的小脸挨在她湿透的颊侧,几乎哭着,“你的孩子。”孙茹偏头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颤了颤,声音像一道不可捉的烟,散在淅沥雨声之中。李隐舟俯身去听。那虚弱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先生……母亲当日,一定比我痛十倍,百倍吧?”十五岁的母亲熬过刀割生下了她,熬过了非议养她长大,从未将这些锥心刺骨的痛诉说过哪怕一句。而在她短暂苍白的生命中,她竟连一声谢都未曾道过。那时候,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乖的孩子啊。虚浮的视野中,一只手盖在她模糊的泪眼上。“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听见那道同样历经劫难般地疲倦声音低低落在耳畔,带着无限地怀念与静思,“因为你努力地活到了九个月,才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睫上挂不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将那只布着血与汗的手濡湿得更热。“我知道……”微松的指缝中,青锋长剑肃然端立在视野的另一头,如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守在她的身旁。她曾得到过这人世间最珍贵的父母之爱,随着年月渐远,不曾有丝毫磨灭。……半个月后,迟到的父亲才从前线赶回吴郡。面对软绵绵的孩子,那双从容淡静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手脚不安的无措。孙尚香戳戳孩子温软的面颊,半开玩笑地道:“给他取个名字吧,阿茹说李先生起名也起累了,这回还是让你来吧。”名字是父母对孩子一生最初也是最久的馈赠,她曾误解过的,不愿让她的孩子再一样地错。陆议默然片刻,轻轻地道:“那便叫陆延,延续的延。”陆延?李隐舟只大概记得,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那少年会继承父辈的意志与都督的职位,成为吴末期最后一抹明亮的光。他叫陆抗。抗与康同音。陆延,陆抗。延续……陆康。李隐舟垂眼看着这张在人世中第一次熟睡的稚嫩面容,不由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那双有些英气、也有些熟悉的眉眼上。指下温热的、脆弱的肌肤涌动着新生的力量。他是陆康的曾孙,也是孙策的外孙。那些曾燃烧的意志顺着绵延的血脉交汇在新的生命中,轮回不息,生生不灭。……待孙茹母子与陆议团聚的时候,李隐舟去后院看望养病的张机。一进小院,便听啾啾一声胜过一声轻快的燕啼,抬头一看,横梁上一窝草草搭好的燕窝里头争前恐后探出嫩红的喙,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声音。“你们啊……”李隐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师傅听了不耐烦,要赶你们走。”小鸟自不理这自作多情的两脚生物,依然扑着光秃秃的翅膀往外面的世界探着。李隐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张机正一手撑了额头坐在案上,另一手还搭在他新修的《金匮要略》上,不知读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蹙眉看着。“师傅。”李隐舟快步走过去,笑道,“阿茹生了个儿子,伯言给他取了名字叫陆延,你要去看一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