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先听到了关于他的无数“颓废、懦弱、无能”的批评话语,但此刻面见,仍不免鼻酸,觉得这还是自己的那个温软善良的杞哥哥。
“哥哥。”她朗声道,“可算再见到你了!”
凤杞看她面上垂泪,不由上前两步,似乎要扶一扶乃至抱一抱她,但临了又缩回了手,尴尬地苦笑道:“可不是,原以为必然是生离死别。”
他便也垂泪了:“妹妹实在太苦了。好容易回到并州,一定要好好将养身体,看你,都比以前瘦了,脸色也苍白……”
他看了高云桐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要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妹妹,但又似乎很怕这位推举自己上位的“权臣”,连这样理所应当的要求都不敢开口。
倒是凤栖,还和小时候一样,扑到哥哥怀里抱了他一下,才分开,带泪含笑道:“不算什么,这些苦头吃得值得。妹妹今日,如凤凰涅磐重生,既不怕死,也不怕苦。”
她扭头看身边的高云桐,挽住他的手臂:“凤家总算有我们这一支,在这星星之地,燃起燎原之火,拯救万民于水火,收复山河于兵燹。哥哥,我们都跟着你,做大梁的英雄儿女!”
但凤杞只是连连苦笑,半日才摇摇头:“妹妹厚爱我了,妹夫……也过于看重我了。我如今无奈做这倒霉催的官家,只静静地等身首异处的一天到来罢了……愿来世投胎,不要再投帝王家。”
果然还是这番调调。凤杞说到这些,大概也很不开心,又垂下头望着地面蓬蓬的枯草。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勉强地一笑:“先时该来二门迎接妹妹,但怕跟了来母亲又要喋喋地抱怨责怪,所以没有和大家一起,但心里其实一直念着。现在得偿所愿,见妹妹还算好,我也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妹妹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
说完,他毫无帝王架子,向对面前两人躬身合十:“我今日念经的功课还未完成,先告退了。晚上许了愿要茹素的,母亲为妹妹妹夫预备的家宴我就不来了。”
然后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东院。
高云桐不由就看着他逃离的背影叹了口气。
凤栖亦是锁眉半日,见浅蓝色的上弦月已经挂在东边深色的天空,与西边一片灿烂落霞相映,孤月弯弯,极为落寞清冷。
她终于说:“我哥哥是个好人,对我牵挂却也没话说,巴巴地非来看我一眼,却又怕和母亲呆在一起只怕也有点怕你。”
高云桐说:“他是真把我当窃国的权臣了,总是这样一副警惕的模样。其实我何尝不愿他自己振作?我若不用操并州的心,只需专心打仗对付靺鞨,还能打得更好一些。”
又说:“不过确实你母亲所说,他对你是真的好疼爱,是个好哥哥。”
“我来慢慢劝他。”凤栖说,但心里亦是没谱该劝的大家都已经劝过无数次,她纵然是受疼爱的妹妹,又真的能说服这个内心死犟的哥哥吗?
晚宴上因为凤杞的缺席,总似少了什么,大家不免有些落寞。
周蓼强颜欢笑,道:“亭娘不用管他。他名义上叫‘官家’,实则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官家,大家也没法把他当官家。真的是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咱们娘儿几个尽情喝酒,尽情吃菜,让亭娘好好补补身子,早些为高将军怀个大胖小子。”
高云桐又是脸红得比凤栖还快,闷头喝酒,全无平日的洒脱犀利。
凤栖心想:这么快催着自己怀孕,无非希望高云桐作为凤家这一支的救命稻草,能与凤家绑得更紧些,免得不靠谱的凤杞又闹什么幺蛾子,而高云桐被他气到另投他主。
按她的本性,此刻理应嘴尖舌利地驳斥回去。但如今心性确实不一样了,所以也只笑笑,给周蓼奉了一杯酒,说:“孃孃说得对,不过这事靠天。”
周蓼果然慈蔼地笑了,拊掌道:“你们有心是第一位,其次才看老天。”
席间凤栖道了“更衣”,不想周蓼也跟着“更衣”过来。见她环佩没有理齐,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摆正一块块佩玉和下头的络子,而后端详着凤栖,悄声问:“他和你……还好吧?”
“什么好吧?”凤栖问。
周蓼“嗐”了一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见几个丫鬟都不在附近,才附耳道:“他不是个读孔孟的男人么?而你,不是被俘敌营这么久吗?不是还弄丢了高家的孩子吗?他明面儿看起来对你还挺不错,实际呢?有没有对你冷淡?”
男人家要摆出明面儿上的好很容易,但爱不爱,首要看他冷淡不冷淡,若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气儿出现,大概率婚姻也只是勉强维系了。
凤栖摇摇头:“没有,一点没提那茬儿。他是读孔孟的人,但孔孟又没叫女人从一而终……何况他离道学更远。”
周蓼说:“那样就好。你在靺鞨营中吃了那么多苦回来,我怕你更受不得世俗的冷眼积销毁骨,对女人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凤栖看着嫡母关切的神色,舒展的眉宇,突然觉得自己先时都是想多了。
周蓼虽然是道学人家出来的女儿,但更是个能够推己及人的人,她的一切严厉并无私欲或私愤,只是她所认为的“可为”及“不可为”。
凤栖笑道:“孃孃放心,别说他现在对我挺好,即便没有他,我也绝不会被打垮。这么多磨难都经历过来了,如今心里哪有个人的悲戚荣辱,只想着让我中原的万民都不要再遭受与我一样的悲戚荣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