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不言语,一曲毕,又来了一首,这次不仅是速度快,更是力量十足,指甲把琴弦划得“铮铮”作响,好几回人都跟着节奏颤抖,又或者整个身子都随着旋律大开大合。而那音乐也雄浑奇崛,把人带入一个紧张的氛围里,仿佛刀兵相击,又仿佛断鸿哀吟,最后是残火燃烧在旷野,把那种绝望感演绎到十足。
凤栖弹完一曲,看了看身边人惊讶而入境不能出的傻样儿,笑道:“这才见功夫。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讲项羽在垓下被围,最后一场困兽斗后,被逼自刎。”
她收了琵琶,凝然片刻,道:“拿沙盘来,我要准备‘十面埋伏’了。”
温凌也不是没有在死水荡里做过努力,他尝试过派人正面突围,但是很快被打了回去;尝试着挖开水荡,逃往黄河,但淤泥太深,疲兵已经毫无力气做这样的工事;还曾经和高云桐谈判,愿意拿出身边的所有金银细软,也愿意不再插手河北诸州县的事务,等于是把割让的土地还回来,但高云桐的回书是“陛下严命,不和谈,不纳降,冀王输了,您承诺的这些也是我们的。”
温凌自知毫无退路,颓坐两宿后,对身边的亲兵与幕僚参谋等说:“他们恨我们入骨,如今连投降的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条。不是我不顾念兄弟们的性命,实在是他们就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如今拼一把吧,背水一战,或许还有活路。”
他身边那些大男人们,忍不住也都哭了。
温凌在湿漉漉的死水荡中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可怜巴巴在稍微干燥一点的水岸边搭草垛子睡觉,吃些青蛙和水虫,鱼虾都没了。
他也自心酸,站到一处高地上,对残兵们说:“请降不纳,逼我们慢慢在这鬼地方熬死,南梁也并非他们所自夸的那样仁义道德。我们如今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最后一搏,万一还有条生路。各位近来过得很不容易,温凌知道,但如今也唯有一搏的最后法子,如能胜利,我再给大家伙赔罪!”
他突然曲下一膝,跌跌撞撞地跪下了,他身边的亲卫们赶紧含着热泪把他扶起来。
三军自然也动容,也晓得对方不肯纳降,他们就是毫无活路了,也只有一战而已,倒也激起了无穷的勇气。
可惜穷途末路,光有信心和勇气已经没用了。南梁军队不愿意损失太多,仍用的是高云桐惯熟的游奕军打法,再加上凤栖的呼应合作,温凌的军队打得疲乏,战线拖得很长,时间花得很久,却始终没法突围出去。
所以,当温凌将裙子披帛还给凤栖时,已经真个如垓下被十面埋伏的楚霸王。
“我带五百亲兵,往回突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能突破邙山那里并州军的封锁,再来解救其他士兵。如果……”
他把失败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再无翻身之机,而他本人则准备好了穷途末路的结果。
“我们陪大王同生共死!”他的亲卫哽咽着说。
“其实也不必。”温凌微微地笑,笑容苦涩,“同生共死,本来就是无奈之举。”
他整理铠甲,又仔细检查了马匹的肚带、鞍鞯,最后手指肚抚过他的长刀和箭镞。这些都是他最爱的东西,要陪着他到最后。其他所爱的……他茫然地望了望西边的远处,日头正好,是个春日的暖阳天,白云悠悠,众鸟啼鸣,青山隐隐,流水潺潺,他绝望的心里又有些绒绒而生的东西,又很快被他的绝望击败。
“这样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时光,温凌,你都不配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朝西挥动了手中的令旗,喝了一声:“铁浮图!出发!”
重甲的骑兵,爆发出最后的勇力,齐刷刷跨鞍上马,黑甲吸收了太阳的光,却反射不出一点温暖,沉沉的一片,象征着死亡一般。
刀锋箭镞齐刷刷一闪,最后的铁浮图军扬鞭飞驰,绕过层层水荡和溪流,蜿蜒在泥泞的路中。
他们很快在驰骋的马背上看见不远处围困过来的并州军,齐刷刷的高盾,整齐的札甲,高耸如林的长槊长戈。
更重要的,他们对曾经叫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军,毫无惧色,嘴角甚至带着轻蔑的微笑。
几名飞驰在最前方的重甲骑兵,刚刚打算乘速度冲击高盾,为后面的队伍冲破一条血路,远处突然传来三下轻快的鼓声。
训练有素的并州军不疾不徐推来几十辆大车,每辆车前面包镶牛皮,后面是两张神臂弩,弩。箭已经装好,再闻鼓声一响,弩箭对准小道上疾驰而来的重骑兵,十支弩。箭瞄准一个骑兵,齐刷刷同时松开机括,强。弩飞凌空中,发出令人发憷的破风声,而后穿凿铁盔和铁甲,把“铁浮图”射下马来,铁盔再硬,颅骨依然被射穿,死状极惨。
铁浮图倒也无所畏怯,变换了阵势,呈现互相呼应之势,依然不屈不挠地飞驰而来,俯低身子,期待躲过箭雨。
鼓声也变了,其音高亢起来,节奏也愈发明快,随着主军鼓的声音,还响起无数鼓音,把命令往远处传。
不知多远的地方,也有应和之声。
而弩。箭虽张,这次却没有射击。倒是道路间横生绊马索出来,铁浮图和形成的拐子马的阵型顿时乱了套。即使是稳住了马匹没有被绊倒的,也再不能成型。
拿着重斧、重锤和长刀的游奕军敏捷地从芦苇荡各处钻出来,一个个灵活地在地面翻滚,很快到了拐子马脚下,刀砍斧劈,穿凿捶打。已经饿得半死的靺鞨军哪有力气扛得过去!纷纷倒地,被逐一击杀。
温凌的目光循着鼓声转到了那座曾经伏击了他的山上高塔。
残败的塔身遍布灼焦的痕迹,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砖石没有被烧塌,依旧巍然屹立在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