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有些踌躇满志,接着道:“但今日北方信息不畅,听闻靺鞨有清理投降的汉官的意思;而汴梁这里亦只是催促进兵,却拖延军饷。我不得不亲临汴梁,探一探情况。”
周蓼沉吟了片刻,说:“不知你在河东可曾听说过这样一条消息:大王尚未禅位时,前任的平章事章谊之子章洛,出任靺鞨劝降我朝的使节,从河北一路走一路放言,把劝降议和的要求沿路昭告,说什么淮河以北俱割让,江南财赋半作岁币;又说什么我家大王是冀王岳丈,又是胆怯之人,只敢卖国投降,不敢反抗半分的。”
高云桐蓦然想起了,点点头:“有听说过,河东河北遗民大哗。当然,我晓得大王不至于如此。”
周蓼又问:“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件事的后续,你听说了么?”
高云桐摇摇头:“没有听说,后来不是……”
后来便是凤霈迫于舆论的压力,禅位给了兄长吴王凤震,自己重新当回了晋王,至今都被软禁。而凤震是强硬的主战派,大家都推测章洛当然不敢再往汴梁来自取其辱了。
周蓼冷笑道:“章洛没有来与我家大王和谈,但悄然渡过黄河,悄然谈了和议,倒是一件不少。”
高云桐便也怔住了,半晌问:“难道是……”
“我二哥不是与宋相公是诗友么,听说宋相公随吴王上颍州,便也从秣陵跟了去,也是想劝劝宋相公保全九大王。我兄长曾做过朝中学士,与朝臣家的子弟大多打过交道,章洛不学无术,但和他爹爹一样善于察言观色,眉目狡黠,给我二哥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在颍州酒肆,就见到了章洛与歌伎调笑,当时一副行商装扮,正打得火热,未曾注意到我二哥。我二哥也不动声色,打听起来说这是在颍州‘贩茶’的富商。他贩了什么茶无人知晓,但吴王行营很快传言招茶商送团龙团凤的茶饼子,这么好的借口,进行营的不是章洛又是谁?”
章洛在吴王登基之前,便先乔装通问,背后原因叫人不寒而栗。
周蓼继续道:“后来我家九大王要投敌的消息便大肆传开了,他本就是得位不正的皇帝,忍辱负重的苦楚委屈又不能为外人所道。”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虽然,我并不后悔那时候逼着他登基那是为了大梁的社稷百姓,不能不忍辱负重,但是我也心疼他一直在这样的死胡同里,连委屈都无人可诉、无人知晓!”
高云桐连起来一想,很多地方都通顺了:
凤震嘴上喊着要和靺鞨决一死战,但训练军队、运送粮草从来不积极,就是根本不想凤霈所领的大梁打赢;
凤霈夹杂在“傀儡皇帝”“必然议和”的不利舆论和调动不了全国军队、打不了胜仗的现实压力之下,最后只能被逼退位;
温凌敢在黄河岸边磨叽,慢慢先对付他的弟弟幹不思,大概率也是因为晓得凤震登基,南梁自然会投桃报李,所以他首先要把幹不思弄倒,功劳才能归于自己。
幹不思和曹铮被指挥得团团转,胜负均在温凌掌握,正是因为作为正统的皇帝官家凤震,在其间亲自作间,向温凌透露消息,又指挥曹铮奔命,曹铮不过是棋子而已。
他脊背发寒。
原来只以为凤震靠吹牛皮来赢得人心,是个眼高手低、纸上谈兵的家伙,现在突然发现这个人的阴险果然如凤栖所说,而且是卖国求荣,阴险得毫无底线。
高云桐胸口起伏了半晌,方切齿道:“他若有一分是肯为国筹谋的,我都不至于恨到如此!”
紧握的拳头都颤抖了:“河东河北,盼望王师的百姓有多少!数万义军、十万并州军,还心心念念为他而战!”
“嘉树!”周蓼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忍住!天大的气,现在也要忍住!你在汴梁!在他眼皮子底下!”
高云桐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蓼目中莹莹,却很坚毅,嘴角一直带着嘲谑的笑:“我与大王深谈过,他迟早是被逼退位一条路,没有第二条。既然如此,尽早禅位给他三哥,让他心满意足去,是他唯一自保的法子。和谈投降,不是九大王亲自签下的文书,他对社稷的罪过就没有那么大;及早抽身,三大王也无法进一步嫁祸给他。”
“但是手中没有丝毫权柄,不危险么?”高云桐问。
周蓼张嘴犹豫了片刻,说:“我只庆幸,我家大王之前没有做下对不起社稷百姓的事,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大过。如今这位官家虽想要他的命,但做哥哥的无辜杀弟,也是怕千秋万代的言论的。只能赌一把,赌官家还想要点名声,也赌他看不起兄弟的懦弱无能,不把他当做威胁。”
周蓼的分析有理有据,但高云桐还想到了一层,很久很久才说:“大王禅位,或可自保,但凤震嫁祸无人,和议就要僵持,或者,他主战的意思就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唯有一个办法……”
他抬头看了看周蓼,周蓼皱眉,还没想明白。
他只能很努力地把想法说了出来,说得断断续续,不似他平日里流珠泻玉般的侃侃:“如果死战不赢,就只能签城下之盟,下罪己诏说点什么‘朕不忍社稷宗庙,更不忍百姓涂炭,唯有作此罪人,泣告天地’……”
他咬着牙笑起来。
不敢久谈,高云桐很快抱着几匹丝缎从王妃正屋出来,依然由领他进门的丫鬟送出去。
再见到晋王凤霈,他叉手道:“九大王见恕,旅次奔波辛劳,想早些回行馆休息,今日赐宴卑职愧领了,但伎乐就求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