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秦九叶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发现那一身白衫的男子正神情关切地看着她。
她不太习惯那样的目光,就近抓起一旁竹篮中新采的莲蓬,边剥边含糊道。
“没什么,只是没怎么见过这样的舞,瞧着新奇,就多看了两眼。”
她说话间,一旁的少年已很是自然地接过她手中剥了一半的莲蓬,飞快剥好后将莲子一颗颗放进女子面前的琉璃碗中。
“这样的伶人、这样的舞姿,在外面确实是看不到的。”丁渺的视线转向那丝竹声不断的戏台,面上的神情未变,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心惊,“因为他们都曾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少年剥莲子的动作一顿,而那女子就盯着面前那琉璃碗中雪白的莲子,像是全然没听到那几个字一般。
丁渺的视线在李樵面上一晃而过,随即若有所思地望向秦九叶。
“秦姑娘可有听说过天下第一庄?”
少年剥莲子的动作已彻底停了下来。秦九叶不去看身旁的人,只捏起一枚那琉璃碗中白胖的莲子,却不急着放入口中。
“听闻那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存在,里面的人应当也都是江湖高手,总不至于到这花船上来做工……”
莲子还未吃进嘴里,口中却已开始有些发苦,秦九叶本只想顺着对方的话应和几句,可说着说着却已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那些斟酒端盘的侍婢各个步伐轻盈,为何那跳舞的伶人动作格外舒展有力,为何那些乐师奏出的乐章都隐隐含着杀气。
因为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或者说曾经是。
果然,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这些是庄里犯了错的人。当然,他们犯下的并不是最糟糕的错误。若是那样,你便也见不到他们了。”
莲子的清香在鼻间徘徊,秦九叶的指尖捏着那枚莲子缓慢搓揉着,像是不经意般开口问道。
“先生出身书院,果然见多识广。我也只是好奇,既然这庄中之人个个身手不凡,为何江湖中只闻天下第一庄之名,却不闻那庄中弟子姓名,更未曾听闻有人上了这天下武学的排行榜?”
“凡习武者,必有胜负。孰高孰低,交手便知。可这天下第一庄出身的高手,虽各个身怀绝技、武功登峰造极,却终身不能在这江湖中拥有一席之地。只因他们从出师那日起,便会被指派给特定的主人,作为武者服侍其终生。严格来讲,他们只能算是旁人手中的刀剑。一柄刀剑又怎会在江湖中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呢?”
所以说,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就连同她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或许也都是假的。
秦九叶指尖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琉璃碗映出的倒影上。
那是她身旁之人模糊而沉默的脸庞。她分辨不清那倒影中人的表情,也不想转过头去看他。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团沾了墨的纸堵住般难受,这种难受因他的沉默而愈演愈烈,令她陡然生出一种想要戳破一切的冲动。
秦九叶指尖用力,手中那枚莲子顷刻间碎裂开、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莲心来。
“我有个朋友,平日里最喜欢讲些江湖逸闻,可先生方才所说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知先生可愿为我继续为我解惑?譬如这庄中之人大都何去何从?离开山庄后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发问有些没来由的突兀,她问出口的一刻本也不指望真能得到解答,下一刻却听丁渺的声音从容地响起。
“这便要说到山庄与书院之间那点隐秘的关联了。世人只知青重山书院乱世定江山,就似明月之于长夜般尚洁,却未曾探寻过明月暗影之处的秘密。每个青重山书院弟子都可以在学成出山那日,从天下第一庄中挑选属于自己的随从。青重山书院弟子大都出身权贵,是以天下第一庄出身者追随的主人大都会是未来朝中重臣。这些人嘴上不谈杀戮、双手不染鲜血,活得清白而洒脱,因为他们的烦恼自有旁人替他们解决。而那些十几岁开始便跟随主人、随侍左右的少年少女们,服下的是代表生死契约的毒药,献上的是年轻的血肉之躯和永不背叛的忠诚。他们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剑,可以日复一日地执行着杀戮指令而不问缘由,即使空有一身杀人的本领,却没有选择和反抗的权力,主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沦为宴客时的玩物、发泄怒火时的靶子、代人受过替罪的傀儡,事毕则被弃而践之,都是常有的事。他们会这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一生,直至他们的主人决定彻底舍弃他们,就像丢弃一块用脏的布、一把磨钝了的剪子、一张千疮百孔的鼓皮……”
丁渺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落在秦九叶耳中都犹如指甲划过铜镜一般刺耳。
不知怎地,她竟想起那日她在小雨中从郡守府衙出来后,那少年在小巷中曾说过的话。
他言及书院时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屑,不屑中又隐隐透出无法消解的恨意。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他那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意,似乎也在顷刻间有了解释。
剥莲子的少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他那只昨夜方才伤过的手眼下紧紧缩成一团,还带着淤青的指甲已有些发白,像是下一刻便要被他攥出血来一般。
相比昨夜连断两根手指的痛,这种被剥得赤条条、当面踏碎尊严的惩罚,无异于扒皮剖心,是另一场不见血光的折磨。
秦九叶飞快收回目光,扔掉了手中那被捏碎的莲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