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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重重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往身后望了望。
走过的路已转瞬间被荒草林影淹没,前路亦是茫茫不见尽头。遮天蔽日的古树完全占据了整条山脉,同居巢一望便知凶险的深山不同,夷春连云叠嶂、岫幽谷秀,古来曾是文人最喜登高踏足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这好地方被那天下第一庄占了去,莫说寻常赶路人,就是江湖侠隐也绝不会借道此处。久而久之,这里的林木疯长,盘结交错的树根遍布整片山谷,越往深处走越没有落脚之地,一众人权衡一番后决定下马前行。
山中入夜便有虎狼出没,马不可拴死,只能暂且做上些标记。然而秦九叶十分怀疑那些标记是否真的有用,而他们是否还能原路找回。而想到当初伤痕累累的李樵与李青刀,就是在这样的山林中穿行数日、逃出山庄魔爪,她的心中又有另一番滋味。
太阳已经升起,但在林中行走仍觉四周昏暗。山腹就在眼前,秦九叶抬头望去,却恍然间看到了一处亮光,像苍白的月亮坠入了这漆黑的山林中。
但眼下是白日,天上并没有月亮。
众人寻着那光亮又行了数十步,终于看清了那轮“月亮”。
那是一盏高高悬挂在参天巨树上的灯笼,灯笼的样式很是特别,层层叠叠、繁复精巧,犹如一朵散发幽光的莲花在晦暗丛林中安静盛开。
若只是匆匆一瞥,不知情的过路者只怕会以为,这是那位心怀江湖、仁义天下的庄主,为误入此处之人特意留下的指路明灯。可若走近些再抬头望去,每一个看清那灯笼的人都会为之汗毛倒耸、冷汗涔涔。
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视线定在那只巨大的白色灯笼上。
经年风吹雨打剥去了它表面的那层裱纸、露出其下的骨架来,细瞧却不见一根竹篾,取而代之的是根根人骨,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黄白或浅灰,密密麻麻拼接捆扎在一起。灯身只取人尺桡两骨,细长流苏则用人指骨串成,风吹过的时候,骨与骨碰撞发出细碎声响,宛若怨鬼低语。
自那两个叛逃者离开之日起,这盏骨灯便长明于这后山之中,而灯中的骨头无一不来自那之后新的叛逆者。他们或是勇闯此地的武林豪杰、或是试图逃走的无名之辈,或怀揣仇恨、或寻求希望,最终销声匿迹在这吃人无声的山谷深处,连全尸遗骸都不见,最终只化作这无数根苍白人骨中的一员,沦为天下第一庄庄主警示世人的伥鬼。
山间并无明灯,只有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给擅闯后山之人最后的警告。警告他们,那山庄主人早已洞察一切,他的眼睛时刻在黑暗处注视着他们,他的暗影随时会降临。
决心勇闯敌巢不假,可真到了踏入鬼门关前的一刻,是人都还会为之战栗。
尤其是那曾经身处其中、险些沦为万千冤魂之一的人。
少年一动未动,面上神情隐在树影之中,只有额角点点冷汗出卖了他的些许心绪。
他迫切希望有人打破这种沉默,哪怕只是一声叹息或是咳嗽也好。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感应到了他的心声,空气中传来一点细微声响,由远而近、竟是虫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那是一只已经褪去青绿色的小虫,褐黄色的身体预示着属于它的死亡即将来临,但它仍不紧不慢地挥动着翅膀,拖着那具不太灵光的身体,就这么飞过了那盏骨灯,停在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株小草上。
停下后,它便再也不动了,安安静静趴在叶尖,直到霜寒彻底爬上它的身体,将它与整片森林交融为一体。
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瘦小女子一步步走到那只小虫前,随后又抬头望向头顶那只巨大的骨灯,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后由衷叹道。
“同样是立招牌,我开果然居的时候,怎地就没想到要搞这么一出呢?”
她明明是几人中唯一不通武学、又没什么江湖名号的一个,说出口的话却犹如千钧重,谁也不敢接、谁也接不住。
许是觉得没人应和自己有些无趣,她又认认真真地继续补充道。
“这招牌但凡立出去,不仅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中人会慕名而来,而且十里八村所有人都不敢再赊我的账、欠我的银子了。”
滕狐听到此处终于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说道。
“现在倒也不晚,你就当长长见识了。”
“若想调头回去,现下还来得及。”姜辛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为了赶路,身上满是草屑,但她无暇顾及,一双眼睛定定望着那盏骨灯,“这是庄主七年前设下的,每一年灯笼都会变大一些,却从未在这山间熄灭过。”
其实就算姜辛儿不开口,所有人也都明白这盏骨灯的含义:有些事一旦过界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不论是闯入天下第一庄,还是直面与那山庄中人的过往。
“你们庄主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我见过太多尸骨,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秦九叶垂下头来,不再去看那高悬于头顶的东西,“何况我们九皋的生意人都懂得一个道理,若想做长久生意,这种哗众取宠的把式早晚有一天会被拆穿的。是否妍皮裹着痴骨,总要亲自光顾一回才能知晓。”
所有人依旧没有说话,但所有人又分明异口同声地说了什么。
千言万语化作一道破空声,直奔那高悬的骨灯而去。
若人枉死之后当真阴魂不散,就让这些亡灵追随他们的脚步、踏上最后的抗争之路。
落叶萧萧而下,将那散落一地的白骨尽数掩埋。长明七载的“月亮”被一击斩断,似乎预示着那笼罩整个江湖的永夜即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