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当初辗转流浪时在船上吃过苦头,又许是被公子琰接来川流院的途中留下了不好回忆,杜老狗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坐在地上又喊又叫,直到那位扎着围裙的谈大人亲自迎下船来。
两两相望的第一眼,杜老狗便安静下来,随后迟疑着唤了一声“炭郎”,秦九叶这厢窘迫不已,解释的话还未开口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当日在听风堂喝酒时,杜老狗曾在醉后唤过金宝这两个字。彼时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金宝不小心将脸弄得乌黑、看着像卖炭郎,所以才被那般称呼,直到今日才算明白,杜老狗是将那时的金宝当做了一位皮肤黝黑、面色如炭的故人。
他唤得不是什么“炭郎”,而是“谈郎”。
孟珂出身书院,而谈独策亦是如此,秦九叶先前却怎么也没想过,这两个人会有交集。杜老狗不认得自己当初付出惨痛代价救起的公子琰,却记得曾经君子之交的友人,即使已经面目全非,但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彼此。故友重逢的欣喜谈独策并未挂在嘴边、摆在脸上,但转头便教人送了新酒到院中。秦九叶觉得对方可能一早便知晓杜老狗被藏在川流院,甚至怀疑这便是两方暗中勾连的又一层秘密,然而她觉得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
谈独策的酒径直便被请上了药庐那张石桌。酒过三巡又是感慨万千,不少人仍念着竹楼中的公子,觉得希望就在眼前。秦九叶望着众人面上神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别高兴得太早。秘方之疾虽已破解,但野馥子千金难寻,就算是擎羊集和宝蜃楼那样的地方也不是年年都能见到的。写在纸上的方子救不了命,唯有进了药釜的引子才算解药。
但这些话眼下说出口实在太残忍,像是历经一场苦战、精疲力竭过后却发现,一山之外还有一山、万难过后还有万难,这种感受并不好,她与滕狐两人承受已经足够,其余人只需好好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胜利便好。
滕狐仍在药庐反反复复洗手,像是要搓下来一层皮。他并不信服秦九叶的诊断结果,为了亲自确认清楚,他不得不摸了自己讨厌的人一十九次,至少需得里里外外洗上九九八十一次才算完。
若没有野馥子之毒克制,则秘方险恶无法遏制。若无枳丹的方子协助,试药之人未必能熬过克泄交战的损耗。一切都是刚刚好,就像她与滕狐这对临时搭档,虽算不上天作之合,却也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只是整理药方笔录间,两人也曾有过短暂对视,但很快便不约而同错开视线,嫌弃的嫌弃、恶寒的恶寒,再也不想多看对方一眼。
药庐里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善后,姜辛儿选择留下帮忙,自始至终没有再提过要去找许秋迟的事,许秋迟也与邱陵一同留在船上没有现身,两方不约而同地守着一条界限,有人问起便说那是川流院的规矩。
邱家人不进出川流院,秦九叶等人又在药庐忙碌,出入跑腿工作便落在康复的李樵身上。晴风散已被彻底清除,秘方的痕迹也从他的身体中消退,他便犹如枯木逢春、涸泽生泉,面容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往返穿梭于川流院和渡船之间时,男女老少都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上两眼。
祸水。
秦九叶用余光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有种既欣慰又心虚的复杂情绪,感觉像是一念间点化了什么精怪、助长什么妖魔修成了人形,眼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祸乡里、祸害人间。
或许季伯的手艺还是要排上些用场。她正思考着如何开口协调此事,汤越便拎着那装着汤药的篮子来到她面前。
“公子不见旁人,也不肯离开竹楼。汤某无法,只得来求助姑娘了。”
秦九叶沉默片刻,一时间没有伸手接过。
“你说他不见旁人,为何就能肯定他会见我?”
汤越弯了弯腰,只将手中的篮子抬得更高了些。
“汤越愚钝,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没能学到更多本事,只能说比旁人多些了解。眼下这院里院外,姑娘是唯一的人选。”
药庐里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完,秦九叶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简单交代几句后,匆匆向着竹林深处的小楼而去。
竹楼主人屏退了所有人,眼下就算她再扔上十支木桶也不会有人窜出来对她喊打喊杀了。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但也不足以让人驻足良久去细细品味。秦九叶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抬脚迈入竹楼之中。
屋里有些冷,角落里的炭盆已经熄灭了,几扇窗子都被支了起来,那不省心的病人就斜倚在窗边的竹椅上,待她走得很近了,才微微转过头来。
“秦姑娘肯来见我,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院里院外已经闹成一团,这向来耳听八方的竹楼公子怎会不知情呢?
秦九叶抿了抿嘴,习惯性地观望了一番对方气色。
许是因为将川流院的担子彻底卸了下来、不再耗费心血地操劳,对方瞧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说话好像也有了力气。那日他从药庐走出去了杜老狗的院子,离开的时候吐了不少黑血,滕狐甚至觉得这人熬不过当晚了。
习武之人的身板子果然同寻常人不一样,真是禁折腾。
来的路上,她本已决定将野馥子的难题、潜入天下第一庄甚至之后的种种,都简单说与对方听听,看看这位山庄前影使能否提供更多帮助,但见到对方的一刻,这些话便被她下意识藏了起来。
罢了,苦熬许久好不容易有些好消息,那些令人气馁的话还是容后再议吧。
秦九叶坐下来,将篮子里用厚棉布盖着的药碗递了过来。
“这是为你新配的药,顺便告诉你一声,李樵已经醒了。若是我与滕狐诊治没有出差错的话,他应当是第一个痊愈的病人。”
新熬的药有些烫人,一出篮子便冒出一团团热气。
对方的神情在那团白气后变得有些模糊,秦九叶只能从那一倏忽的停顿中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对他来说,那个心愿确实已经种下太久了,真到了实现的一刻,原来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平静。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个好消息。”对方终于接过那碗药,转手便放到了一边,“多谢秦掌柜赐药。只是今日早上吃的多了些,这肚子实在有些装不下了。”
秦九叶没说话,只叉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