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是没有资格做痴人的。
瞧她身形那样瘦小,看着装不了三碗米,就是平日里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了。
可不论那残酷的风如何摧折她,她就是不退缩。
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晃晃,风将她吹后三步,她便再向前三步。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便闭着眼摸索着向前。脚下踉跄踩空摔倒,她便用双手撑住身体一次次站起身来。
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风令这条通往九皋城内的烂路变得无限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聪明人就该立刻放弃、调头回到家中躲一躲,至少等风停了再做打算。
田边大树下乘凉的人都散了,只剩几个隔壁村的佃户还杵着锄头耒耜在破房子后躲风沙,远远望见那女子的身影,先是一愣,认出是谁后,便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议论旁人家的糟心事似乎有看热闹的嫌疑,可叹上两句“苦命人”总归也没什么吧?谁不知道那丁翁村果然居秦掌柜家出了事?实在是太可怜了。听闻是因为卷到了城里人的那摊子烂事中去,所以才被连累的,不然那邱家为何要上门来吊唁呢?可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己瞎折腾,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掺一脚,现在好了吧?死个老翁算什么?这般做事早该死上个千百回了。
窃声议论的身影在风沙中变得模糊,声音也听不真切,但秦九叶不用回头、不用竖耳,也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面孔和声音。
亦或者,那就是她心底的面孔和声音。
是她自不量力,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最终害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但她偏偏还活着,那些人带走了老唐、带走了阿翁,却独独留下了她。是因为觉得她实在微不足道吗?就算满怀仇恨悲苦也只能咬牙吞下,绝不敢、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甚至连大声骂上两句街也是不敢的。
所以在这场避无可避的大风里,她就该缩起来、躲起来,努力让自己隐入那看不见的边缘与迷雾中,就像从不被人记起的丁翁村一样,就像死在冰冷河水里的老秦一样,就像她过往二十多年做过的那样。
丁翁村遇险的那一夜,滕狐曾问过她,她放弃安稳生活,一脚踏进这趟浑水究竟是图什么。那一刻,她其实有回想起过往这些时日的很多瞬间。
起初,她应当是为了她自己。她想搏出名堂、想换一种活法、想站上高处振臂一呼、想让世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后来,尽管她从未承认,但她应当是为了那个少年。她不忍眼睁睁看着对方堕入地狱,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失去对方,就这样一步步越走越远。
再后来,她最想救的人已经离开,说好同路的伙伴也一个个离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邱陵离开的那天早晨,她其实已经萌生了退意。
说到底,人终归还是要装在生活这口麻布袋子里的,“生死之外无大事”是很多人的处世之道,或许也该是她的处世之道。她该听秦三友的话,只求好好活着便足够了。
但秦三友到最后也没能贯彻他的人生信条。他死在冰冷的河水里,用腐烂的面容告诉她: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生死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残酷修行。命运已经生生撕烂了她的麻布袋子,刺目的光从破了的大洞中倾泻而下,照得她无处躲藏,逼她迎上刀林剑雨、寒冰烈焰、恶鬼阎罗。
她可以放弃她自己,可以放弃一份遥不可及的爱情,唯独不能放弃这份相依为命的亲情。
她被日升的希望驱使,被燃烧的情爱驱使,也将被绵绵无绝期的仇恨驱使。而仇恨之火不会轻易熄灭,终将推着她走向一切的终结。
又一阵狂风卷着砂石咆哮而过,将那屈身前进的女子拦腰掀翻。她滚了个番、面朝黄土趴在地上,抬起那双愈合后又被擦破得血淋淋的掌心,面上却突然涌上一丝悲戚到极点的笑。
这确实是老天对她的警告和报复。就像秦三友的死是对她不自量力的警告,是对她多管闲事的报复。
可为何不报复邱家、不报复滕狐,偏偏要报复她这个无名无姓的村野郎中呢?是因为她最好欺辱、最好打压,是杀一儆百的不二人选吗?或许对那些人来说,死去的甚至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穷酸无能的老翁,而是一只恰好挡在他们车轮前的蚂蚁罢了。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碾死了一只蚂蚁。
苍天无情,不肯开眼。她会让他们知道的。
老天懒得去管的事情,她会管到底。
她会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白,他所做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不要当旁人口中的“苦命人”,她要当那难缠的“讨债鬼”。如果对方不肯偿还这笔债,她会带着这笔账、追讨到天涯海角。
不断跌倒再不断爬起,这就是她的宿命。
但只要不砍掉她的腿,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站起来的。
她要在黑暗中站起来,从那个需要她蜷缩着身子才能存活的角落里站起来。如果阳光迟迟不肯到来,她便让怒火点燃自己,照亮复仇惩恶者的路。
她要让那些践踏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即使这代价需得她加倍付出才能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