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面前女子似乎恢复了理智,又率先做出让步,陆子参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过话来。
“秦姑娘但说无妨。”
邱陆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她,她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下去。
“督护常言断案讲求证据与动机缺一不可。若杀人者当真是李樵,而他的动机是杀人灭口,那他只需寻找机会下手便可,何必去那荷花市集多此一举、平白暴露行踪?若他只是偶然在那暗市发现了老唐的悬赏,动机不过是为了赏金,又为何一定要选在昨夜动手?日后寻个更隐秘的机会难道不是更稳妥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天下第一庄杀手既然如此狡猾谨慎,怎会大摇大摆进出听风堂让人目击?又怎会将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纸荷花留在案发现场?除非杀人者另有其人,譬如那在荷花市集悬赏老唐的背后之人,而对方的真正意图尚未可知。”
思绪越梳理越清晰,秦九叶这厢说完,陆子参显然听进去不少,当即点点头道。
“听闻那荷花集市领赏金是要上交纸花的。若是为了赏金,应当不会将写有唐掌柜姓名的纸花留下。”
邱陵的声音随即冷冷响起,似是在回应陆子参方才所说,又像是在说给那女子听。
“目前的证据不足以将李樵定罪,但鉴于他的身份还有出入过荷花集市与听风堂的事实,他身上嫌疑仍然无法洗脱。”
秦九叶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
“眼下所有推断不过基于我们各自对他平日行事印象。我信他没有做过,督护与陆参将则多有怀疑,眼下最直接快速的办法或许便是当面对质。”
邱陵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说这些话的用心,片刻后才沉声道。
“他若有罪,我定会亲手将他绳之以法。方外观船上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未查清,此事同昨晚城里的案子必须双管齐下,不仅要搜寻凶犯踪迹,还要严查入城船只,发现可疑船只即刻拖至城外船坞,切记不可将船放入城中。回城后,子参速回邱府求一道都尉手令,调遣城中各处水道守卫,让他们沿城中主要河流干道巡视排查,若发现异常当即上报并疏散附近人群,不可擅自登船处理。若遇负隅顽抗的凶徒……格杀勿论。”
湖面上冷风又起,秦九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恳切开口道。
“我毕竟同他相处过三月,就算谈不上了解也多些熟悉,恳请督护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审问。”她似乎生怕对方质疑她所说的可行性,又连忙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以改掉。他不喜欢水,也不喜欢坐船。就算要离开九皋,他也不会选择水路。只要离开琼壶岛,他势必会找最近的码头或渡口上岸,再伺机藏身人群中。九皋城外的大小码头渡口我也有些了解,我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地方跑一遍……”
她说得口干舌燥,但邱陵却再没有看向她。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当堂审案、又将她关押在听风堂的陌生督护,开口时声音有种熟悉的冷硬。
“他若想逃,只凭你怕是无能为力。”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今日自家督护显然有些不对劲,但陆子参尚搞不明白这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只觉得那天自己谆谆劝告全都白费了,当即满头大汗地上前解释道。
“秦姑娘,督护并非是不信任于你,而是这查案向来是要讲规矩的,你与那李樵怎么说也是旧相识,加上对方又是个江湖杀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推出去做事。”
邱陵的反应秦九叶都看在眼中,想到两人先前在岛上时的种种,她心下不是不难受,但她只要想到那少年、想到对方此刻生死不明、再无旁人能依仗,骨子里那股不屈不挠的尽头瞬间压过种种情绪。
“在下有自知之明,从未想着要越俎代庖。只是那方外观船上的东西或许凶险非常,高参将也说人手有限,督护就算生得三头六臂,一人牵头处理城里城外的事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督护既早已对李樵有所怀疑,当初仍寻我过来帮忙,不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吗?”
女子毫不避讳说出了心里话,一旁的陆子参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又低声解释着什么。
而此时的邱陵并听不进去那些说辞,他藏在箭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脑袋里只有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停回响。
她说得没错,当初他默许她入局,除了确实看中她的能力与信念,还有一层隐秘意图,那便是她与那少年的关系。
身为查案人的直觉告诉他,李樵同这一连串的江湖迷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认定对方是有罪之人,若有一日他必须亲手将对方缉拿,秦九叶或许是能牵制对方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轻易弥补他不及那少年的狡猾诡诈。
他向来是个坦诚之人,也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职责所在、问心无愧,是以从未料到有人当面说穿他的用心时,自己竟会是这般难受煎熬。
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剖白一切时的神情是那样坦然,甚至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生出哪怕一丁点的怨怼之情,这种坦然莫名刺痛了他,令他在难受煎熬中又生发出一种火烧火燎的情绪来。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以至于理智几乎一瞬间被其吞没。
“让她去。”
仍在苦心劝说的陆子参愕然回头,而在他晃神的瞬间,女子已摘下身上的罐子郑重交给他。
“这很可能是掺有秘方的酒,劳烦陆参将帮忙保管。”她说罢径直越过他,向他那匹小白马走去,“我这两条腿实在不够用,不知可否借陆参将的马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