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敏在沉思中,就站在太阳底下。阳光渐渐炽热,他却恍若未觉。小时候他的家境并不好,父亲爱骂人,以至于得罪了不少人。邻居的孩子为此也经常欺负他,歧视他。大人也呵斥他……那个时候他很茫然,觉得父亲不对,但父亲再不对也是父亲。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把愤怒压在心中,发奋读书。当他读书有成时,积郁多年的怒火也爆发了。他觉得许多人都看不起自己,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看得起你们?他最喜欢用才华去碾压那些人,看着那些人的狼狈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他想做官,越大越好,可他的性子在官场上却处处碰壁。直至一次和上官的争执中被对方骂了耶娘,他悍然出手,就此结束了自己的前半生。流放的日子并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而且没有书读,没有笔墨纸砚,就像是在地狱。前阵子他被挑了出来,监工县学建造,这才看到了一丝曙光。但曙光也只是曙光,他想看到的是阳光。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去了县廨。“明府,李文敏求见。”杨玄正准备回后院吃午饭,闻言点头。曹颖有些好奇,“此人当时还和老夫辩驳了一番,今日郎君既然几首诗压制住了他,他该好生做事才是,这是来作甚?难道不服气?”老贼笑道:“兴许是想到了一首诗,觉得能压过郎君的那三首,来找场子。”恃才放旷之人,好胜心往往也比常人重。“不会!”杨玄说的笃定,“他没那份才华。”三首诗除去第一首之外,其它两首皆是名篇。李文敏的才华若是能压过这两首名篇,也不至于会在宦海蹉跎。李文敏进来了。大堂内的人都在看着他。李文敏行礼。“见过明府。”“何事?”杨玄问道。“老夫想问明府,老夫若是教授学生出色,能否有衣锦还乡的那一日?”衣锦还乡?杨玄点头,“自然有。”李文敏问道:“若是明府以后升迁,能否带着老夫?”两个问题的次序反了,但却印证了读书人狡黠的事实。若是他先问以后能否跟着杨玄,杨玄有很大的可能拒绝。但他却先问了能否有衣锦还乡的一天。杨玄答应后,第二个问题就不好拒绝了。一个县学教授自然没法衣锦还乡,唯有更高的层次才行。“你是想以后跟着我?”“是。”杨玄莞尔,“我会看着你。”你是否有追随我的能力,咱们拭目以待。李文敏拱手,“老夫告退。”不拍胸脯,不碎大石,而是从容告退。“这人有些意思。”午饭时,杨玄说了李文敏此人。“就是个想做官的。”怡娘随口道。“你怎么知晓?”曹颖问道。怡娘看了章四娘一眼,“以前我在的地方,那些人的上进心比官场上的人都强。他莫名其妙说什么追随郎君,目的何在?郎君又不是美人……对不住啊郎君。”杨玄被她编排了一下,只能微笑。怡娘冲着章四娘挑眉,暗示这样知情知趣的郎君,你不抓紧勾搭还等什么?“他身为人犯,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唯有做官。他这等臭脾气,唯有能让他心服口服之人,方能让他臣服。臣服之后就会生出依赖心,这等人啊!我以往见得多了。”怡娘总结道:“这等人看似浑身长刺,强硬的不得了,实则最是软弱,依赖心很强。”杨玄:“……”曹颖:“……”老贼:“……”怡娘看看众人,“不妥?”“妥!”杨玄觉得怡娘能成为宫斗达人并非侥幸,只从这番分析就能看出她眼光卓越。吃完饭,曹颖问道:“郎君,学堂建好了,招学生的章程也该定下来了。”“有教无类。”杨玄的态度很坚定,“但凡合适的,都收。不过有一条,不好好学的,回家去。”“你违法了。”朱雀久违开口。王老二举手。杨玄问道:“何事?”“我要去读书!”“好事。”杨玄觉得这真是好事,“回头老曹亲自教你,等我闲下来也给你上课。”“好!”王老二很是欢喜。可怜的娃,还以为读书很有趣,兴高采烈的。等几天下来,杨玄几乎能想象得到王老二的绝望。他不厚道的期待着。曹颖起身,“如此老夫先教你些。”二人去了别的地方。杨玄去了大堂。“张贴告示,但凡家中有八岁到十岁的孩子,都可送去学堂。”“不要钱。”“管一顿饭。”甄斯文一脸震惊,“明府,这不是开学堂,这是做慈善。”“你懂个屁!”杨玄一边写告示,一边纠结自己的字配不上自己的诗,“北疆要想长治久安,靠什么?靠人才。”,!“这日子千百年来不就是这样的吗?”甄斯文觉得杨玄的话有些玄。“可为何不能更好些?”杨玄想到另一个世界里,那些令人惊为天人的东西,“拿去张贴,对了,有人不识字,斯文你安排人念诵一番。”“是。”告示被贴在县廨外面。随即人就涌了来。“说啥呢?”“我倒是认识个字。”“什么字?”“书。”甄斯文干咳一声,“都听好。”众人安静了下来。“明府有令,从今日起,三日内,但凡家中有八到十岁孩子的,除去憨傻的,皆可送去县学读书。”“不去不去!”“就是,八岁十岁都能帮着带孩子,还能做饭做家务,去读什么书?”甄斯文喝道:“闭嘴。”等安静后他继续说道:“不收钱。”嘁!一个妇人挎着竹篮摇头,转身就走。隔壁门外,卫王正在看戏。“他这是疯了才想着弄什么县学。”黄坪觉得好笑,“这地方大多是人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些人犯的孩子从小就耳闻目染,哪是什么好人。”卫王淡淡的道:“百姓愚昧无知。他们只知晓种地干活挣钱,让他们的孩子去读书,这便是阻碍了他们挣钱,谁会去?”“科举便是独木桥,有几人能过?过不来科举这一关,权贵的人也就罢了,随便寻个门荫也能做官,或是家中管事都是路子。可于百姓而言,这书就算是白读了。那些耶娘不是傻子,哪肯拿自家孩子进这个无底洞。”黄坪摇头。卫王看了黄坪一眼,“你当年如何?”“……”黄坪有些羞愧,“老夫读书无成,幸而大王不弃,这才有了施展才华的地方。”那边甄斯文喊道;“还管一顿午饭!”卫王和黄坪看到先前那个不屑转身的妇人瞬间就掉头奔跑,在奔跑中高举右手,喊道:“我家二郎九岁,收不收?”甄斯文问道:“可有憨傻?”“真的管一顿饭?”“自然是真的。”“不傻。我家二郎最是聪慧,去哄那些刚来的人犯从未失手。”妇人很是得意。“收!”黄坪有些惆怅,“上次老夫就被城中的孩子哄过。”大把年纪,真的很丢人。这样的孩子进了学堂会学成什么样?黄坪有些幸灾乐祸的憧憬着。“王妃来了书信。”卫王幽幽的道:“有些事需你回去一趟。”老夫休矣!黄坪只觉得两腿发软,颤声道:“大王,可否换个人?”……岳二家就在县廨斜对面,听了告示后,他回去叫来两个孩子。“大郎九岁,正好去学堂读书。二郎还得再等两年。”妻子张氏过来问道:“什么读书?”岳二是被流放太平后才娶了人犯的女人张氏,老夫少妻生了两个儿子,从此他就成了耙耳朵。“县里弄了个县学,说是明府亲手拟定的课本,老夫想着把大郎送去。”张氏不满的道:“大郎如今能帮着我干活……”岳二赔笑,“还管一顿午饭。”“怕是用死牛烂马做的饭菜吧?”张氏嫌弃的道:“不去。”她在太平长大,没什么见识。可岳二不同,岳二知晓读书的重要性,“娘子,大郎读了书,以后说不得能做官。”“做什么官?做梦!”张氏转身就走,边走边骂,“大郎整日就爱偷懒,若是去读书,回头家里的活定然就不做了。”岳大书蹦跳起来,“我就是要读书!”“做梦!”张氏骂道,“小崽子,回头老娘打死你!”“那你就打!”岳大书气哼哼的。这等流放人犯的人家,家教也就是这样,孩子和耶娘争执,大了呵斥耶娘的事儿时有发生。张氏对此也无可奈何,打了多次不管用,后来也就随波逐流了。岳二挠头,心想孩子就该去读书,可又担心娘子发作,一时间左右为难。第二日早上,岳二起床后就说去寻个活计。“别闪断了腰!”张氏在家织布。“知道知道。”岳二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转悠几圈就到了县学。今日县学门外人不少,大伙儿都带着孩子议论纷纷。孩子一没人管就在门外打闹,有人嚎哭,有人大骂。“明府来了。”那些家长马上冲过去,找到自己的孩子后,先赏屁股几个五毛,然后喝道:“乖些,不然中午那顿饭就没了。”孩子用力点头,就差流口水了,“阿耶,中午真能吃饭?”现在普遍是两餐制,就早饭和晚饭。杨玄是年轻不经饿,所以怡娘才弄成三餐。“等着,定然有。”孩子在学堂里吃一顿,这样家里就省下了一顿,一年到头来能节省不少呢!这个帐谁都会算。杨玄带着曹颖来了。“见过明府。”杨玄颔首,对曹颖说道:“这些都是未来的种子。”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曹颖对于教育计划有些不以为然,“郎君,等功成后,每年科举都能收了天下英才,为郎君所用。”“你以为我弄了个县学就是收买名声?”曹颖干笑,“不敢。”这便是默认。杨玄轻声道:“老曹,你仔细想想,从陈国到大唐,谁是主宰?”“帝王与世家。”“陈国亡于什么?”“世家权贵贪婪。”“他们为何能贪婪?君王为何不斩断他们贪婪的手?”“君王无法撼动他们。”曹颖愕然看向杨玄,“郎君,你想……你想用自己的人才去替换他们的人才?”“科举考的那些东西,都是他们擅长的。所以每年科举过关的多是权贵高官子弟,平民子弟寥寥无几。老曹,这些人上台为官,他们会为谁说话?”“为自己。”“是啊!一代接着一代,权力都被世家权贵垄断了,君王只能看着他们为自家谋划,损公肥私,这个大唐能好?”“郎君是想……”“学堂中会教授些别的。我很期待那一日。”“可那些世家权贵会奋起反对,若是不妥当,甚至会起兵造反。”“你觉着成功之后,我会与他们友善相处吗?”“郎君是想掀翻他们?”“不行?”“太难了。”“可大唐的国祚要想延绵,要想强盛,唯有把这些吸血鬼给弄下去,否则用不了多久就会重蹈陈国覆辙。”“这……”曹颖仔细想想,“兴亡皆有天定啊!”“狗屁!”杨玄轻蔑道:“但凡有些脑子的都知道,陈国亡于上层太过贪婪,盘剥百姓过甚,以至于民不聊生。那些人为了给贵人们粉饰,就说成什么天定。百姓便是如此,你不给我活路,那我就断你的活路。那些蠢货自以为高高在上,恍若神灵俯瞰众生,却忘记了自己是因为骑在百姓的头上才如此高大。当百姓不乐意被他们骑着时,只是一个闪身,这些人就会跌的粉身碎骨!”曹颖心中震惊,“郎君从何处想到的这些。”“自己琢磨的。”杨玄已经在系统性的学习那个世界的历史,他看到了那些兴亡更替,在琢磨里面的道理。大唐和宋明时期很是相像,上层人在歌舞升平,可危机早已在酝酿,只等时机一到,那些得意洋洋的上层人将会成为祭品。“这是帝王之学!”曹颖的声音微不可查,他用近乎于惊惧的眼神看了杨玄一眼。这便是天授!唯有天命者方能感悟到的帝王之学!李文敏出来了。“见过明府!”“开始吧。”报名很快!随即就开始上课。“不回家?”“阿耶!”“阿娘!”孩子们喊了几嗓子,除去一人哽咽之外,其他人都很是欢乐。“这便是我太平子弟,皮糙肉厚,连性情都比旁人坚韧。”杨玄厚着脸皮夸赞道。“是啊!”太平县县丞也脸不红,心不跳的赞美着。李文敏拱手:“第一课还请明府教导。”这是计划中的事儿。杨玄走进课堂,跪坐下来。“见过明府!”孩子们在先生的带领下起身行礼。杨玄摇头,“进了此处便没有官职,有的只是学问。先生,授业解惑也!今日我为你等讲授第一课,便是你等的先生。”先生带着孩子们再度行礼。“见过先生。”杨玄开口,“世间万般学问,当先学什么?当先学做人!先让你等知晓为何读书。”“百善孝为先……”杨玄缓缓说着,下面的孩子们认真听着。……岳老二出门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只剩下了小的一个。“送去县学了。”“你疯了!”岳老二蹲在门口,任凭张氏在身后狂喷。“去县学能学什么?难道能学乖了?明日就不去了。”张氏怒吼一声,回去继续做事。在她的眼中,能活下去才是王道,其它的都是歪门邪道。活着这个词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权贵觉着要刺激才是活着,为此骄奢淫逸。而对于张氏来说,只要每日能让两个孩子吃饱,哪怕吃的差一些,这就是活着。人与人从来都不同,就像是天堂与地狱。所以阶级改变才会被称为鲤鱼跃龙门。下午,张氏腰酸背痛的坐在台阶上歇息,岳二接班继续做。叩叩叩!外面有人敲门。今日耶娘闹腾,岳三书有些怕被打,老实了大半天。此刻听到敲门声,飞也似的冲过去开门。“大兄!”回来的是岳大书。他背着个发的布书包,张氏看了只是冷笑。岳大书近前,行礼。“阿娘辛苦。”张氏愕然。岳大书放下书包,随后去洗手,就去了里面。岳家的生计是织布,两口子轮流干活,起早摸黑,也就是能让一家子果腹而已。岳二正在织布,看着老大进来,刚想问话,岳大书行礼,“阿耶辛苦。”岳二:“……”张氏就倚在门边,同样很纳闷。岳大书上前,“阿娘,我去生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岳大书早早就学会了生火做饭,只是手艺不好。而且孩子贪玩,往日能不做事就不做事。今日这是怎么了?岳二和张氏满头雾水,活也没心思做了,起身跟着到了厨房外,看着老大熟练的和面。张氏终究忍不住了,问道:“大郎,谁让你干活的?”岳大书说道:“今日明府给我们上了课。”“说了什么?”“明府说,百善孝为先,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知晓孝顺。”“明府说,太平之外有很大很大的世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要想去看这些东西,就得读书上进。”“明府还说,孝顺的孩子读书才能上进,不孝顺的孩子读书只会读了满脑子歪门邪道……”岳大书抬头,眼睛亮晶晶的,“阿耶,阿娘,我要上进!”:()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