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有些模糊暧昧,实则是为试探,对方若是设防则不易得手,只是方才经历过那一遭,这七姑仍沉浸其中,听闻此话当下便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些许情绪来。
“可不是嘛?若是一早知道那元岐乃是晴风散发作,我是说什么也不会上这条船的。这玩意极其隐蔽,若非当初师父怕我日后吃亏,私下偷偷叮嘱过我,今日我怕是同先前遭殃的那些医者一样摸不着头绪……”
秦九叶嘴角的笑停在了那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漠些。
“什么晴风散?”
“你既能施针缓解一二,不是应当知道那毒吗?”
七姑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秦九叶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淡去,半晌只含含糊糊地开口道。
“倒也算不上。先前只是凑巧见识过,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处再遇见罢了。”
七姑一听这话当即便跟着啐了一口,声音中难掩忿忿和轻蔑。
“说来方外观自诩清修正派,还不是走上了最令人不齿的歪路?我看那元岐根本不值得同情,同那狄墨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晴风散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天下第一庄的秘药啊,能得此药者,无一不是庄里最凶恶的杀手,你同那样的人打过交道,竟还说自己是个胆小之人……”
晴风散,天下第一庄,狄墨。
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或许这答案实则早已七拼八凑地摆在了她面前。
方才在那元岐昏暗的房间,她还短暂感激过洗竹山上的那段缘分与经历。她想,若非她救起过李樵,便不可能接触到他体内的那种奇毒,而若非她一早便同那种毒打过交道,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镇定自若地当场行针、甚至开出药方来。
是啊,她该心怀感激的。
感激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起了一名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还将他养在身边两月有余、以家人之名朝夕相伴。
那厢七姑没有留意到她眼底变幻的神色,还在继续感叹着什么,她却已有些听不清那些言语词句。
她浑身的血液好似停止流动了一般,手脚一阵阵发冷,视野因狂跳的心而震颤,明明已经离开了晃动的甲板,却觉得脚下的地仍在晃动着。
许是她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又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那七姑见状终于警醒过来,明白自己今日多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当下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欸,瞧我这张嘴!真是……你还是将我今日所言忘了的好。银子到手,其余的便不要多想了。咱们后会有期!”
七姑说完,转身匆匆从一旁的草荡子里拉出一条破船,跳上之后便划远了。
略显急促的划水声渐渐远去,岸边那瘦小的身影这才继续向前挪动脚步。但许是因为方才在原地站了太久,她险些绊了个跟头,晃了晃才稳住身形。
艳阳高悬晴空之上,微风轻拂万顷湖面。
多么明媚的一天。
然而此时此刻的秦九叶盯着脚下的影子,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幽夜之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她的背脊爬遍周身。
她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带路的道童仍立在方外观的船头,目光阴森森地黏在她后脑勺,而她早已没了方才在船上反复试探、讨要诊金时的镇定,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怕。她一口气沿着河岸走出几里路,直到几乎看不见方外观那艘大船的轮廓,这才停下发颤的脚步,颓然坐倒在地上。
过往一幕幕像是涌向水面换气的鱼群般翻涌而出,将心底搅得一片翻涌。
那日她初到璃心湖畔时,曾无意中问过李樵那元岐是否会来,对方却反问她:不怕那元岐是来寻仇的吗?
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对方这番问话的真实含义。
那方外观是否真与他有仇她现下不知,可她自己却显然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元岐的仇人。
当初在清平道的时候,她明明是想当方外观的大恩公的。可如今恩公没当成也就罢了,竟还成了救起对方仇人的“帮凶”。她对此毫不知情,竟还上赶着跑到对方的船上问诊。所幸她籍籍无名,那元岐此刻的心思似乎也未放在此处,否则一旦事发,她如何撇得清干系、讲得明道理?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穴里保得一条小命?
不止是他们初次相遇,还有之后的种种,那些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问他却没有开口的问题眼下似乎瞬间都有了答案。
比如在擎羊集宝蜃楼中,他莫名消失又突然出现后,身上多了的那沾血的瓶子;比如当初在那苏家货船上,他似乎和心俞认识,追出去后又不了了之;又比如昨夜那朱覆雪和玉箫百般刁难、令她险些跟着遭殃,是否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又或者,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瞬间,他早已在黑暗的角落写下过答案,只是她目盲愚钝,没能早日看个清楚明白。
秦九叶的腿又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但她不敢再停歇,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踏进岸边杂草丛生的小道,逃也似地离开身后那片碧波荡漾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