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姜辛儿已恶狠狠回过头来。
“想活命就都给我闭嘴。”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与此同时,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众人身后,整个山谷瞬间被化不开的黑色吞没。
黑暗中,人的嗅觉与听觉反而变得灵敏,秦九叶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四周弥漫起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腥中带苦、若有似无……
下一刻,黑暗中亮起两排灯火,在漆黑中画出一条宽十数步、石砖铺成的蜿蜒古道,而那些枯木奇花随之隐入黑暗中。光亮来自甬道两侧排列整齐的灯奴,那些灯奴与真人等高,面目虽然模糊却有种真假难辨的恐怖之感,像是听到了访客的脚步声后才吹亮手中油灯。光亮尽头隐约可见一座高阁黑漆漆的轮廓,高耸阁楼最上方的攒尖宝顶有宝珠浑圆,正对旭日始旦的方位。
日升于东,月生于西。李樵收回目光、沉声道。
“前面就是东祝阁了。”
姜辛儿与李樵都算得上高手,就算狄墨在此地埋伏人手,应当也不可能个个都有比肩宗师的功力,总会听到呼吸吐纳的声响。可眼下这里太安静了,除了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再没有半点活人存在的气息。
然而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
不论是行军还是潜行,暴露在空旷地带都不是什么好选择,何况四周漆黑死寂、石道却灯火通明,踏入其中的一刻便会成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这种感觉远比直面敌人更加令人不安,仿佛这里的主人已摆好阵法,只待来者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变幻的云层在他们头顶飞快流动,月光时隐时现,火光时明时暗,他们的影子也随之时而有形时而模糊,一如那些看不见的危险般难以捉摸。
东祝阁连同其投下的阴影迎面压下,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股不祥之气。奇怪的是,所谓东祝阁明明以“阁”自称,外部却不见挑台,高大的棂窗四面包围、形制横卧,反倒令人想起佛殿古塔,只正中一对通天隔扇门,风从深谷中而来,那扇大门便好似与那些灯奴一样有了灵魂,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到来后,吱呀一声露出一道缝隙。
此情此景犹如志怪小说的开场,故事中的主人公若有自知之明便该当下转身离去,可对于眼下站在东祝阁前的四人来说,此时绝无后退的可能。
从进入天下第一庄的一刻开始,他们看似有过无数次回头的机会,实则并无其他选择,归根结底不过是愿者入局。而设下这一局之人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此刻说不定正躲在黑暗处安静品味着他们的忐忑与不安。
瞻前顾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滕狐默不作声戴上了手套,抬手推开巨大的隔扇门、第一个踏入其中。
阁楼四面临风,然而众人进入其中才发现,不论是那些棂窗还是身后的隔扇门,都是完全封死的,裱糊的窗纸上似乎糊了一层厚重桐油,使得楼阁内的空气闭塞凝滞。不止如此,这里四壁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物件,就连放灯的壁龛、壁台也全都不见,唯有阁楼外那些灯奴的光亮能从棂窗隐隐透出些许,细长木棂将光影破得细碎,在黑暗中走不了几步便彻底消散。
初步探查一番、确定四周暂时没有其他动静后,姜辛儿点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火光亮起、在正前方的墙面上一闪而过,色彩浓艳的彩绘瞬间冲破黑暗闯入视线,巨大的莲花交错拥挤地在墙面上盛开,猩红色的花台下是细长密集的翠绿茎蔓,下笔工匠入魔般描绘着这种美丽的花朵,连每一条细长纠缠的筋脉、每一根弯曲带勾的尖刺都勾勒得分毫毕现。
这些巨大的红莲不仅让人想到山谷中那些巨大奇异的草木,眼下突然出现在眼前,非但不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反而使得这封闭压抑的空间多了几分妖异鬼祟之感。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小心凑近那面彩绘墙。方才远观整座阁楼远比她们探得的空间大上许多,而眼下她面前的这些彩绘墙面之后才是东祝阁的核心。
“这里应当只是外层,我们要找到进入中心的路才行。”
暗门应当便在这些墙面之上,众人沿着环形回廊一点点向前摸索,浓彩令人眼花缭乱,有一瞬间,秦九叶觉得自己几乎要迷失在那青红之间,更诡异的是,当他们转身望向来时的方向是,竟寻不到进入楼阁时的那面隔扇门了。四周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棂窗,黯淡的灯火透过细窄的棂窗透进来,所有人都觉得越发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你俩不是这的老人了吗?怎地还会迷路?”
滕狐的声音碎碎叨叨传来,带着些许不满,李樵没说话,姜辛儿却开口答道。
“东祝阁不是给庄中弟子进出研习的地方。我们的功法都是庄主亲自挑选后分别授予我们的。”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啧啧嘴。这狄墨老儿当真抠门,守着这么大一座“功法武库”,还要对手底下做事的人诸多限制。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明白了对方此举的用心,什么山庄弟子,说到底只是工具而已,他并不需要也不希望那些山庄弟子真的习得大成。
东祝阁里存放的是狄墨从天下武学世家搜刮来的功法秘籍,每当各营有杰出的好苗子,狄墨便会在蟾桂谷亲自接见他、为他挑选合适的武学路数。但因为真正融会贯通这一流派的“师父”已经身死,所以学习功法的“弟子”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同正主没法比。
如此一来,有些先前的困惑也有了解释,譬如为何那心俞的手法到底不如真正的慈衣针细腻、为何琼壶岛仙匿洞窟少女的舞姿较真正的天衣身法总少一分神韵、为何李苦泉能以一人之力守住山庄多年。即便天资如李樵这样的习武奇材,在没有遇到李青刀之前,也是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逃脱山庄的控制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一人前来。”
滕狐冷冷开口,不耐烦写在脸上,秦九叶见不得对方那番不可一世的样子,当下质疑道。
“先前是你说要先探东祝阁的。可你怎么知晓狄墨当真把东西藏在这里吗?这里这样大,不知到要找到何时。”
滕狐斜眼瞧她,火光从斜侧方映亮他的脸,将他衬得好似鬼庙里的一尊邪神。
“我师父为人挑剔,喜用自制的沉香墨落笔,尤其是重要的东西,必用鬼椒纸成册保管。这种纸掺了毒物鬼椒,防潮防蛀不在话下,寻常虫蠹也不敢靠近,唯有……”
他关子还没卖完,秦九叶已经洞悉套路,当下催促道。
“不要婆婆妈妈了,你还养了些什么?速速放出来。”
滕狐终于闭上了嘴,两只袖子一抖、飞出一只细弱小虫来。
那小虫屁股后亮着个光点,似是觉得周围空气寒凉,原地瑟缩了一阵才向着黑暗深处飞去。滕狐面色一喜,连忙跟上前去,姜辛儿紧随其后,秦九叶正要上前,鼻间突然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气息,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整个蟾桂谷中干燥的空气似乎在进入这东祝阁后便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水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潮味,潮味中还夹杂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先前在那风娘子的书铺中闻到过,在眼下却是从面前那面彩绘着红莲的墙根处传来的。
她又离近那面墙细细看了看,随即想到什么、蹲下身来,果然发现那墙与地面砖缝相接处有些水痕,瞧着像是刚落过雨。
可这里不是室内吗?又怎会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