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陵顿了顿,如实说道。
“蜻蛉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山野溪流旁常能见到。弟子以为,师父是要我时刻警醒精进,不要妄大自满……”
“在你眼中,为师便是那样一个刻板无趣、时时说教之徒吗?”
袁知一忿忿不满地摊开双手,那不知所措的弟子只得再次垂下头去。
“弟子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天边渐渐亮起来,袁知一绵长的吐纳在风中溢出一缕细烟。
“我为此剑刻下蜻蛉,又将它赐予你,是希望你有一日能真正脱下月甲,过上另一种轻灵自在的人生。当初在那剑珌上印下红障并非对你设下戒律,而是对你的一种考察,看你是否有破除规则、斩断过去的勇气。可惜过往这些年,你被束缚在原有人生中太久,连抹去这小小一个红点的勇气都没有。”
另一种人生吗?
可是师父……或许他生来便不配享有那样的人生。
“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人强迫我这样选择,我也并不后悔这样选择。”
“并不是苦修就一定能增进功力,并不是受难就一定能洗清罪孽,并不是独行就一定能活得自由自在。为师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要探寻穷极之境,到头来才发现不论是逐鹿问鼎、还是放手而去从无高下优劣之分。戴玄履黄不易,能随心而活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为师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不管那样的人生是否同你预期中一样。”
冷风吹起崖间枯草毛茸茸的种子,芦花般飞向渐渐亮起的远方。
蜻蛉之所以能纵风而起、灵动自在,是因为它本就轻如鸿毛。
细小脆弱、却能游走剑锋之上。
正如她其人。
这才是过去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里,他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的真正原因。
原来她身上有的东西就是他一直以来寻求的解脱之法。就算如今她对自己已无男女之情,但在她带着善意闯入他世界的那些时日里,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抹去了压制他十余载的沉重宿命。
远处的天已彻底大亮,绝壁下一蓬乱草中,有个身影正不断跺着脚、搓着手,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竟是陆子参。
冷风吹得他直流鼻涕,他将自己那魁梧的身体缩在乱草碎石后,见到自家督护独自归来、这才连忙迎上前去。
“督护一切可好?”
邱陵的面色像是覆盖了一层薄霜,某种难以抉择的矛盾自内而外透出来,使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沉重。但他的头脑仍然清醒,望见陆子参的一刻心中已然猜到一二,当即不答反问道。
“可是许秋迟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尽管知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但陆子参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样快,那张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二、二少爷私下寻了船,天没亮便离开了,临走前托我将这个交给您。”陆子参有些磕巴地说着,随即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川流院中有出入天下第一庄后山密道的地图,应当是那公子琰任山庄影使时、为缉拿出逃者绘下的,之后又为川流院中人所用。这是二少爷托辛儿姑娘取得的,也不知真假,但凭督护定夺。”
他和呈羽昨夜才起争执,袁知一凌晨才与他交心劝说,这东西便不早不晚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他这位好兄弟的心绪当真细腻得可怕。
邱陵接过地图,并未立即查看、而是抬头望向陆子参。
“为何要等到现在?”
“二少爷反复叮嘱,一定要等督护离开金石司的人独处时再把东西转交给您。他还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他还说,督护瞻前顾后太久,已错失太多机会。”
袁知一最了解昆墟断玉君,而只有断玉君自己知晓,邱家二少爷最了解他的兄长。
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两个人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对他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四周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中多了些威严。
“你究竟是谁帐中参将?又效忠于谁?何时听他调遣、替他传话了?”
“督护息怒!子参愿领一切责罚,只是、只是……”陆子参闻言当即俯身请罪,声音因急切而有几分颤抖,“欸,属下没念过什么书、大道理说不明白,但二少爷所说,属下也看在眼中。督护总揣着心事,觉得旁人谁也不能为您分担,您总一人扛着,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若我说,就算是我自己也不知晓接下来要走的路通往何方,你也愿意跟随吗?”邱陵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萧索中又有决绝,“即使我不再身着这身月甲、不再佩着平南将军府的水苍玉、甚至不能以督护自称,你也愿意吗?”
北风自两人间穿过,将陆子参那几日没来得及梳理的胡须吹得更加凌乱。
但他的眼神是那样坚定,当中望不见丝毫摇摆和退缩。
“属下二十三岁追随督护,至今已有六个年头。驷驖营鄙夷我出身,笑我是只知养马的莽夫,是督护一手将我带出、带我查案,赠我陨铁锻刀、以信重相托付,陆子参无以为报,今生不论督护去到何方、是何身份、又是否还能出入殿前沙场,陆子参都愿一生追随,不论生死!”
“好。”邱陵抬手扣住身上锁扣,甲衣瞬间落下,“那便先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希望他们还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