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琰并没有接过那杯茶,兀自喘息了片刻、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才用那双蒙着布巾的双眼“望”向她。
“你不想对丁渺复仇吗?”
手中茶盏一颤、茶水溢出点滴。对方短促的一句话犹如刺客的匕首直插心底,秦九叶一时间无法开口,但她的沉默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公子琰草草擦去掌心咳出的血痕,伸手停在那盆炭火上,似是在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其实约莫半个月前,我便已经不需要这些炭盆了。”对方说罢,伸出的指尖缓缓下移,就停在离那炭火不过寸余的地方,“我只是习惯用它来确认自己还能否感受到这些温度。”
火星从炭盆中飞出,溅到那只手上,手的主人却浑然未觉,反而又将指尖靠近了些,绣着细纹的衣袖被缓缓拉起,露出一截青白瘦削的手腕,郁结的血脉隐隐从皮肤中透出来,犹如魔鬼的触须,直到水泡从皮肤上钻出。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暗庄之主,与其说是可敬,不如说是可怕。在同丁渺和天下第一庄较量对抗的这些年,他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不择手段却又苟延残喘的怪物。
“即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炽热,犹如最原始的爱恨情绪、不可掩藏。而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洁与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残酷冷血的事实。
事到如今,否认没有意义,但秦九叶也并不打算妥协。
“我与丁渺如何,与你并无关系。与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场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复仇?杀了他吗?还是将他擒住关起来、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敌、千刀万剐,这是在果然居为老秦守丧的那三天里,秦九叶在心底反复幻想过最多遍的事。
她不惧怕承认心底的阴暗面,但今日听过丁渺的过去后,她突然间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样一个人当真会惧怕死亡吗?她就算再残忍、再无情,又如何能比得过那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呢?她当真要为了复仇成为一个比狄墨更恶毒的人吗?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对方扒皮抽骨地还上这笔债呢?
“你要打败他,而不仅仅是杀了他。”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咳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那是我没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这把磨到出锋的刀剑、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给予你,只要你能做到。”
“这院子里想要复仇之人千千万,你却从中挑了最窝囊没用的一个。”秦九叶笑了,声音中透出几分荒谬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赶路赶得快些都会摔跟头,我甚至算不得是个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对付他,还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实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这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不止刀剑,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烧正旺的炭火已经渐渐转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为一盆灰烬。公子琰面上血色尽褪,青黑的唇一张一合地开启着。
“所谓秘方虽犹如天火神泉,但没有血肉之躯去传承,也终有一天会衰落消弭、归为尘土。它之所以能够残存至今,不过是因为人心之难测、人心之不满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只要心中火种不灭,总有再起燎原之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将死之人的执念犹如呛人的烟雾填满整个房间,许久,秦九叶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通红的炭盆上移开来,低声开口问道。
“所以……那卖炭翁和他的小孙女如何了?”
许久,空气中才传来短促的两个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转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细细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间的变化,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是因为你与丁渺本就有相似之处。那些绝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许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我同我村中养鸡的大娘也有相似之处,但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是我。”
秦九叶最后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楼。
双脚已经踏入夜色,她突然听到那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一样。
“明天日落之前,来竹林东边小径。我期待你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