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管事本领通天又心性孤高,之所以心甘情愿留在邱府、听凭二少爷差遣,是因为将军夫人的缘故吗?”
她话一出口,面前的女子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同先前的停顿和沉默都不同,对方听到“将军夫人”四个字后便像是离了魂一般。只是若是为了报恩,大可不必表现得这般苦大仇深。只怕报恩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为了还债。至于对方究竟做错过什么、又是否已经获得了谅解,秦九叶觉得自己也并不是一定要知晓。
秦九叶叹口气,伸出手恳切地拉住了对方的袖口。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柳管事手上的伤痕应当是某种毒砂侵蚀留下的,我虽对你们江湖中人的修行不甚了解,但以医者身份还是能够看出些许端倪。这种经年累月留下的旧伤很容易反复发作,虽不致命,但很是折磨人,若想根除,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势必要每日尽心尽力地调理才行……”
女子边说边很是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柔软的指腹在她的掌心轻轻触碰后便离开了,言语间微微垂着头,视线专注在她的旧伤疤上,四周光线有些昏暗,那双眼睛便因为用力而微微眯起,却比那盏油灯更加明亮,沉默中透出一股坚定的力量感。
有一瞬间,柳裁梧感觉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与那将军夫人初见时的情形。
同邱家二少爷肖似母亲不同,眼前女子的容貌和夫人其实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就是那种神态和气韵令她无法克制地怀念,让她明知道一切不过只是虚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沦。
在她曾经熟知的那个世界里,从不会有人这样轻轻拉着她的手、神态小心地查看。
因为那些人知道这不是一双手,而是杀人的兵器。
所以夫人,告诉我……我将要做出的抉择是对的吗?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秦九叶收回手的瞬间,柳裁梧已经飞快合拢了掌心,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纤细的骨头被铁掌攥在手中,不需用多大的力气便能掐得粉碎。柳裁梧凑近了那张瘦巴巴的小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若胆敢疏忽怠慢、犯下同你阿翁一样的错误,令她蒙羞受屈,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讨回这份公道。”
手腕上的力度一阵收紧,秦九叶强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定定望着那双眼睛道。
“若我未尽全力、有违今日所言,便教我不得好死,此生赚不到一块铜板。”
许是这毒誓起了作用,手腕上的力度终于一松,那双铁掌重新回到绿袖之中。
“那些诊录是夫人遗物,我需得问过将军和两位少爷才能决定是否能拿给你。”
秦九叶一边摩挲着手腕一边点点头。
“那是自然。”她说罢,重新将那块腰牌收起,却再没有挂回腰间,随后望向那绿衣女子,“柳管事今日前来告知我这一切,可是想再为邱家或是夫人讨回些什么?”
柳裁梧沉默片刻,不知是否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才开口道。
“夫人的死同居巢的沦陷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将上一代的过错和恩怨转嫁到下一代身上,这是夫人当初教过我的道理。”她转身向屋外走去,离开前最后望一眼烛光中的身影,“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一切。你就当我为了追寻这个真相付出了很多,只是想要找个人与我分享吧。”
分享她的不甘,分享她的怨恨,分享她的孤独。
她的心早已干涸荒芜,在朱覆雪伏诛的那一刻便如一捧沙子消散在风中了,剩下的关于那段过往的回忆似乎也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或许再过二十二年,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些事情的真相了。
但至少现在,痛苦的真相如同脐带将命运两头的人们联结在一起,使得那段灰暗的过往能够被铭记。
雨水混着月光被踏碎,绿衣融入夜色之中。
疾行的脚步骤然停下,柳裁梧望向那座有着血榉木的清冷院子。
原来这便是那一天。
自夫人离开那天起,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等不来这一天了。
在这悠悠岁月中,她不是没有接触过那些名声在外的名医圣手,但她甚至从未想过要在那些人面前提起夫人留下的东西,不止是因为那些人对此毫不在乎,更因为她只望一眼便知道,他们不配。
可是夫人……她终究还是等到了。等到除她之外的第三个人能够看到夫人的苦心的那一天。
宽大的衣袖遮去了她颤抖的双手,她就孤身站在庭院中,任由晚风将自己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