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元岐作答,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不是没想过,方才开锋大典上元岐作为方外观观主,定也饮了那十分可疑的大庐酿,只是受染秘方之人产生症状的时间似乎不相同,她在洞中时旁观其他门派中人并无反应,这才想着同邱陵冒险一试。
但她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元岐在登岛前便已服下秘方。当时她来为元岐问诊的时候,曾经提过可以试着根治晴风散之毒,可对方却说没那个必要。若只是时间紧迫,应当会说没那个工夫,之所以会用到“没必要”三个字,是因为对方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即将告一段落。
他根本无需解晴风散,也不再需要乌松子,因为他知晓自己即将得到更厉害的“秘药”。
这黑漆漆的船底是他一早为自己打造的宫殿,为的就是迎接那秘方的“降临”,此刻那纱帐后应当藏着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这也是为何今日为她引路的那道童神色如此惊惧,且和昨日并不是同一人的真正缘由。
“你服过那秘方了。”
初时惊惧战栗感退下,秦九叶的声音竟出奇的冷静。
她的转变落在元岐眼中,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多乐趣。嗜血过后的兴奋在他体内作祟,令他双目赤红、心绪越发不受控制。
“那本就是属于方外观的东西不是吗?义父明明曾有机会治好我,却因自己的怯懦多疑、胆小怕事而将这机会白白拱手让与旁人,我怎能坐视不理?现下我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这便是我应得的。一切都是风水轮流转罢了,不论是方外观还是天下第一庄。”
为何要提天下第一庄?难道不是狄墨给的他秘方吗?
秦九叶心下一动,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另一个可怕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莫非清平道上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元岐一声轻叹,将手伸进那丹炉中胡乱拨弄着那些金子,姿态甚是肆无忌惮。
“义父待我是不错的。只可惜他刚愎自用,对自己那点炼丹的技艺太过自信,觉得总有一天能将我医好。可笑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握在手中,又谈何来改变我的命数?”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夜洗竹山的大雨和一地血污,心中突然为那素未谋面的元漱清感到难以言说的憋屈。
“你身体底子薄弱,若非常年用珍贵药材调理吊命,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愤怒地打断了。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不想拖着病体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不想在病榻上看门中师弟师妹门学成出山、仗剑天下,不想被困在观主义子这把囚椅上、只做成全他元漱清仁义慈悲、上善若水的傀儡!”
那元岐说完这一通,整个人因情绪起伏而喘着粗气。他身上那件华丽的鹤氅遮不住他脆弱无能的本质,令他先前种种行为都变得可笑起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平静的语气显得格外刺耳。
“这世间为病痛折磨之人又何止观主一个?若志在高远、心怀抱负,便去寻一番天地来施展拳脚,何必自困于这武学桎梏之中?”
“身在江湖,不谋武学之高低,又能谋些什么呢?这世道本就不是为弱者而存续的。这世上只有一种罪恶,便是生为卑贱弱小。”
元岐的身影步步逼近,秦九叶几乎可以闻到他口中那股子难以遮掩的血腥气味。
“我自小长在观中,这么多年下来明白了一个道理。凡胎终究难成仙骨,这世间万般痛苦的根源,绝非不能得道的困惑,而是疾厄难消的定数。说到底不过一个‘病’字。若有秘方,能祛百疾,则胜却仙丹妙引无数,世人皆会趋之若鹜,甚至愿意为之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你身为医者,想必对我所言感悟颇深。”
元岐最后一个字落地,整个人距离秦九叶不过一步之遥。
这是江湖高手可以徒手将人一击毙命的距离,江湖中最短的兵器也可在这距离内轻易刺中对方。
但他仍表现得肆无忌惮,此刻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底没有半分顾忌。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
他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过。
她恨自己没能习武,若遇险情只能任人宰割。她既不能像那心俞丢出一把针去将对方扎成个刺猬,也不能像那朱覆雪一样出手如电、一把掐住对方的腮帮子。
她甚至比不上元岐,她只是个郎中。她的针只能治病医人,她的手只能切脉熬药。
她不够强壮有力。但这不该是她受人欺辱、被人轻贱的缘由。
她不会退缩。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