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覆雪话音落地,狄墨仍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略显紧绷的面孔才缓缓转向她。
“自我们初识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或许……”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总是想起从前、开始踏入衰老的人是你才对。”
朱覆雪总是微微翘起的唇角瞬间被扳平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可怕,诸多情绪从那张脸上褪去,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具忘记画上脸孔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灵魂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恶鬼来占它的身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惧怕衰老,所以才会向我讨要那秘方。但它注定是个失败的作品,就像这只能开到八层的福蒂莲一样。它无法取代晴风散,你也无法取代我。”
狄墨说罢,毫不留情地越过朱覆雪走向那热池旁。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
生老病死几乎是人活于世唯一能够确认且不可动摇的事实。
然而那些饱读圣贤诗书、建下丰功伟业的诸侯帝王,晚年却往往痴迷于修仙炼丹、长生不老之术。道法自然,不可逆转,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衰老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之事,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在衰老面前,死亡有时可算作一种解脱。
他是如此,患了痴症的邱偃是如此,朱覆雪也是如此。
而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早早借由天下第一庄这个新“躯壳”获得了永生。血肉之身总会腐朽,然而只要那建在千万个秘密之上的山庄不倒,他便永远存在。
朱覆雪死死盯着狄墨的背影,像是要隔空将对方从后心处剖开、再徒手掏出心脏一般。
她不可能会衰老,那两个字眼从来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二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一样;她现在可以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抬脚踏在任何人的背脊之上,以后也会一样;她将永远能够依仗这副强大的身体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不会迎来草木凋零、力衰迟暮的那一天。
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朱覆雪的裙裾无风而动,那些潜伏在她脚下的暗影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破黑暗、向那石室中的背影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掩藏在水雾中的石壁上突然便多了三道影子。
那是庄中甲字营一顶一的好手,或许不及江湖一等高手功力深厚,但胜在配合无间和那股不惧死的意志。他们无需石室中男子发号施令,便会依靠本能选择出手的时机,如难缠的狼群冲向落单的虎豹,不搏杀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朱覆雪垂下眼帘,脚下躁动的影子再次归于平静。
“我现下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与断玉君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同他好好聊一聊。你说,我现下回去寻他,是否还来得及?”
热池边的身影终于动了。
狄墨在水雾中转过身来看向她,自方才她进入这石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将视线投向她。
“他出身昆墟,连我也未放在眼里,同你就更没什么好聊的了。”
“那要看我同他说什么了。”朱覆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眼睛轮廓愈发深邃,瞳孔深处是被激怒后的疯狂,“毕竟史书没有记载,而黑月领将邱月白生性宽厚,即便腹背受敌、遭人利用、一朝打入尘泥之中,也不会将那些肮脏秘密吐露旁人。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黑月之所以被围困至兵尽粮绝的惨境,是因为那位曾经起誓要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挚友,在最后关头竟然做出了欺瞒背叛的选择。这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我可算其中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庄主难道不该好好待我吗?”
这些话显然已在朱覆雪心头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倾吐而出,她一口气道尽最后一个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许久,狄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黑月命数已定,不论我当初如何抉择,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竟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朱覆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声音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你既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般笃信、全无愧疚之意,方才为何不敢当着邱家后人的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你自诩是他父亲的故人,以故人之姿相邀却仍被拒绝。你说,若是那断玉君知晓当年种种,莫说与你共谋大计了,只怕恨不能当场抽出剑来将你千刀万剐。想想便觉得有趣,想想便觉得刺激!我简直要迫不及待看这一出戏了……”
他用衰老的事刺痛她,她便将黑月这件事甩在了他脸上。
他们是两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恶鬼,美好皮囊剥落而下,便露出森森白骨来。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要那条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断裂开来,他们便会第一时间扑向彼此的要害、将对方撕碎。
狄墨无声笑了笑,整个人好似一抹从四面石壁上长出来的影子,没有温度,更没有情绪。
“近来江湖上已经许久没出什么大乱子了,想来你也是闲得难受,身边又没有人打发时间,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改日去庄里再挑一个吧,有事我自会叫上你。”
面对对方的“言和”,朱覆雪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嚣张气焰转瞬间被她尽数收进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中,再难寻踪迹。
“你我也算是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你便当我心存不忍,不想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栽了跟头。我且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迟早还是要将那秘方放出来的,因为已经有人解了晴风散。”